苏秦献策欲灭六国,秦惠王不用。苏秦灰头土脸,形容枯槁,回到家里,“妻不下,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于是“头悬梁,锥刺股”,精心研读纵横之策,全力打造金领形象。最终,苦尽甘来,“忽悠”乃成,遂配六国相印,出任“六国集团总CEO”,衣锦还乡。“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子更是前倨后恭,无以复加:“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此情此景,真是让人感慨万千。于是乎苏秦仰天长叹:“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战国策》里的这段描述大概是中国古代有关“势利”的最早也最有影响的记录了。这段文字,极尽铺张渲染之能事,把“势利眼”的形象描画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

美国西北大学教授约瑟夫·艾本斯坦将“势利眼”定义为“那些为差别歧视体系欢呼鼓舞、实践势利行为并为其所迷惑的人”。在其《势利:当代美国上流社会解读》一书中,艾本斯坦对当代美国的社会风尚进行了全面的细致描绘和辛辣嘲讽,揭露了潜藏于表象之后的运行机制——势利。他写到:“势利眼分为两种:瞧不起不如自己的,和艳羡强过自己的人并在他们面前自甘下贱”,“势利眼最快乐的时候就是在比他强的人面前表现得更强,或者把比他更弱的人推离得更远,他从来没有为之迷惑过”。苏秦的父母妻嫂显然都属于这样一类人。看来,在“势利眼”这个问题上,古今中外,一丘之貉。

《势利》
艾本斯坦的定义中的关键词是“差别歧视体系”。“差别”,就是“不一样”。不一样的金钱,不一样的权势,不一样的品味,不一样的派头。“歧视”,就是“看不起”,就是恶语相向,就是仗势欺人,就是冷眼旁观,就是视而不见,甚至,就是皱一皱眉头,或者撇一撇嘴角。显然,“歧视”是一种价值判断和情感体验。

更要命的是,这种“差别歧视”不仅仅是个人的一种价值判断或者情感体验,它已经形成了一种“体系”。“势利眼”们从来不可能有真正个人的判断和体验,在其背后,隐藏着诸如家族体系、社会关系、机构组织、财产状况等等极其复杂的机制。很显然,在所有的势利行为背后,或多或少都有错误或者不相关的价值存在。而势利眼,通常不会去质疑这个世界的价值评估体系,他们总是迎合甚至强化这样的体系。

在艾本斯坦看来,势利眼的生活充满了跌宕起伏,因为一点点小事就会让他们产生上了天堂或者下了地狱的感觉。“势利眼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比较。比较意味着竞争、对手和嫉妒。势利眼总要选个立场。它需要确定自己比旁边的人强。真正的势利眼永远无法满足。如果感觉不到自己的优越感,那么他不是陷入低人一等的痛苦,就是陷入可望而不可得的深渊。” 这样的刻画尽管尖酸刻薄,倒也入木三分。

在对势利眼进行分析和揭露的同时,作者也对势利眼同对伟大事业和美好生活的追求做出了详尽的、不厌其烦的甄别。在他看来,精英追求最好的,而势利眼则希望人们相信他和最好的有关联;精英们追求成就,而势利眼们则只追求成就带来的名望;精英们成为名望的主人,而势利眼们则成为名望的奴隶。显然,艾本斯坦对势利眼和正当追求之间的区分建立在这样的假定上:如果追求事业或生活本身,那就不是势利眼;如果注重事业或生活本身之外、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和态度,那就是势利眼。作者断言,尽管势利眼总是站在民主的对立面,但是,一个社会越是民主和开放,这个社会的势利眼就越多;一个社会的等级界限越是容易变动,就越容易导致势利眼的产生。

艾本斯坦对势利眼和非势利眼的区分,给我们一种关于人文和理想的善意提醒,但是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摆脱“差别歧视体系”的骚扰,真的是很难判断,尤其是在一个人人都在积极向上,事事都在迅猛变化的世界里。

苏秦是战国时期的策士,按现在的说法,大概属于“点子大王”之类的角色。点子大王如果从“短工”打成了“长工”,那么在古代社会里可能成为相国或者辅臣,在现代商业社会里则可能成为职业经理人,成为白领抑或金领。不论是策士、点子大王或者职业经理人,其生活的路径和目的几乎没有什么分别:用智慧和体力换取利禄和功名。成就,从来就不是可以用单一标准考量的事情;功名利禄,也从来不是能够脱离成就而单独存在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谁人不是“势利眼”?只要我们承认差别的存在,承认价值判断和情感体验的不可避免,哪个不是存在于“别人的想法之中”?哪个又没有半点势利眼的嫌疑?即便是艾本斯坦本人以及他的这本以“势利”为批判对象的大作,又如何能够摆脱得了这种“差别歧视体系”呢?《纽约时报》这样评价此书:“本书既为中产阶级跻身上流社会提供了必须了解的潜规则大全,也揭示出这种努力的危险与收益所在。我们时代的特点是,由于社会更开放,阶层间更具流动性,精于势利的人更容易在这个时代生存和成功。”显然,这样的评论既是一种“对势利的解读”,也是一种“势利的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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