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信说月底要来。

一路默默地回寝室,橘黄色灯光下的林荫路上,投着斑斑驳驳的影子。父亲一直有病,很重。

回校的那天晚上,妹妹送我。“下月我去看你。”父亲站在阳台上大声说。“不用了”,我抬起头,“那边很冷”。过了一会儿,传来一声费力的咳嗽和很沉重的关门声,夜色沉寂了。走了一段,回过头,很亮的窗口,依稀着一个影子。

许久了,那声嘶哑的咳嗽一直响在夜色里。

父亲来了。同学跑到教室找到了我。

这身装束给父亲看了不知要有何感想,这样想着赶回了宿舍。

父亲还是父亲。

好像在家里接受一次长谈,坐在了父亲的对面。他全神贯注地解着网兜,里面是十几个橘子和一些苹果。记得小时候,父亲很利落,也是很有办法,甚至很伟大的。那时若有人问,将来要做怎样的人,我会看看一旁微笑着的父亲,要做一个像父亲一样的人,然而这想法只是深深埋在心底。但是……我静静望着略带倦意的父亲,那一身质地很好的中山装勉强支撑起父亲的形象,他的没有力气的头发们,仿佛在说,这个人老了。

“头发长了,衣领也脏了。”父亲又在仔细地打量我,只是语气里比过去少了些挑剔的成分。沉默了一会,父亲忽然说:“裤脚破了那么多,能不能找个女同学帮你缝缝?”我四周瞅瞅,亏了屋里没人。二十岁了,在父亲眼里还是那么小,然而父亲的眼睛并不放过眼前这个还泛着青的年轻人。

父亲的巴掌同我成熟丰满的屁股比起来,已经小了、瘦弱了,只是带着距离的年龄注定那距离是不会分解、融合的,而这结果便是无休无止的“裂变”,大概每个人都有过这样一个体现人性成熟的过程吧。让每一次“裂变”之后,又都是父亲带上一杯满满的果汁或者一本新书、杂志走进我的小屋,默默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长长地叹上一口气。是无可奈何还是力不从心?这是一种痛苦,失去了它,父亲,我可能永远不会像你那样站立过。这个假期,似乎有了一种默契,所有敏感的话题都绕道走了,却常常可以感觉到,父亲的目光里,闪着一丝不安、焦虑。这世界没有体验,就不会有人生,父亲会比我懂。

晚上,父亲要回住处,我们一路慢慢走着。

两个影子,在又长又直的街路上,忽长忽短,但没有一刻是一样长的。我的每一步,都有很清脆的“咯噔”一声,路上走的人很少,这声音便愈发悠远了,听听父亲的,却只是闷闷的。

一种莫名的情绪后,细汗,脱背而出。

于是,这大街便一高一低地响着走路声。

星星排着不规则的阵型,巡逻夜空。儿时奶奶把讲给父亲的那些星们指给我,可直到今天,我也没能把它们找清楚,天上的星星太多了,随手一指,便是多少颗。

“还在写东西么?”父亲的声音。

我点点头。

“你的东西我看不太懂。”我默然。

静了一刻,还是父亲的声音,“这就是现代派么?”

我只能点头。

“我真的不太懂,或许,我老了,可是,我也念过大学呵。”父亲的声音很低。

我不置可否。

一群吵嚷的女孩子们掠过。

老,就是落后的同义词么?这世界有多么美,你都能喜欢么?就像闹不清那些女孩子们,有什么可以这样的开心。

“回去吧,风太凉。”走出校门,父亲站了下来。

我没有动。

“明天到我那儿吧,下课直接去,”父亲并不走,迟疑了片刻,他突然说:“今天应该把你的衣服洗了,只是……太喘。”

星星们才刺眼了,像闪亮的刀剑。

一定是看到了床底换下的那堆衣服。

路灯下,父亲的影子缓缓地长着,而相比之下的那个背影,又那么的寒酸。或许,正是夜色,才衬托了一份难言吧。终于那个影子慢慢缩回到脚下,忽隐忽现地随那一声声沉闷的脚步远去了,夹杂着拖沓的杂音的声调,让我想起了离家之夜的那一声艰难的咳嗽。

“我今晚回去。”点完了菜,父亲说。

“怎么这样快?”我感到突然。

“事情办完了。”父亲淡淡地说。

“住一两天吧。”明知道说也无用,算起来,见到父亲还不过20个小时。

菜陆续上来了。我夹了很大的一块鱼放在父亲的碗里。

“千炖豆腐万炖鱼,虽然是溜的,也很有味道。”父亲把它又夹到我的碗里,看来只有收留它了。父亲的食谱里,最好鱼。

“以后,大概不会有机会再来了,机关精简,我可能下到车间去了。”父亲点起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旋转着一圈一圈淡去。

我无言,父亲还是人到中年,就要如烟般地辉煌过了么?他太累了,那病,从年轻时代起,拖垮了他的一生。

“过去,说还年轻,需要再锻炼锻炼。现在,又说老了,要提拔新人,十九个办公室,剩了八个。”父亲的声音里,听得出感慨、抱怨和遗憾……还有点什么,我慢慢感觉着。

父亲许久地望着我,是看战利品吗?

“你太自信”,父亲终于开了口,“成功不是这样来的。”

“因为我还年轻,或许以后,想自信一下,都做不到了。”

父子之间,永远有着那么一段难说的距离。

“我已经老了,有些习气,不大好,或许,对你有些影响。”

“想见到你,又怕见你”,父亲不再看我,“希望你变,又怕你面目全非。”

我无话可说,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呢?一个世界的里面还会有一个世界的,你看到的我就一定是我么?

“要等你尝遍了人生百态,那就都晚了,何况你不能。以这种方式来警告你,生活是什么,是没有办法的。有一天你会懂的,尽管我也还在体验着,可是,你才刚刚20岁。”

半杯剩酒被留在了残席上,不愿让父亲见到快发红的脸。

街市,在闪烁的霓虹,远远近近的吵嚷声和那些往来的身影衬托下,气氛十足。我和父亲慢慢穿行在这个轩昂的空间。或许有一天,就这么慢慢的一瞬,我和父亲就谁也找不到谁。那么,我还会这么从容地前行吗?那只牵过我的手,留下的只是虚幻的感觉了吗?生活,不过是简单的生命组合,却有无限张力和内涵。面对它,谁,都会感觉到遥远的无助。

父亲的全部家当,都容纳在了那只黑色的手提包里。生存的要求有时就这么简单。我回了回头,那个父亲歇过两天脚的地方,又为谁提供了一个惬意的夜晚呢?无需多久,这里就会同父亲过去的无数个歇息过的地方一起淡忘的。而人的一生,不是一直在投向远方的无数个这样的地方么?

远远地可以看得见车站明亮的灯火了。再有一刻,父亲就要走了,迢迢地来了一趟,只不过是为了看一眼。一直讲着话的父亲,这时也停了下来,或许也意识到,只有不多的时间了,却仍有许多没有说完的话吧。

星群们和灯火相互辉映着,只是看起来,星空更遥远,更深沉。我默默地品味着即将结束的,和父亲一起的时光。

车站慢慢地高大了。父亲和我同时放慢了脚步,终于,我们也投入了这个吞吞吐吐的人流漩涡,做一次匆匆的往来。

进入站台,上车,找到父亲的座位后,我便坐在对面,静静地望着窗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无尽的漆黑。

感觉到父亲的目光,不动地投在我的身上,想调回目光,但终于没有,这个时刻我是这个人的儿子。

有人来索座位了,我站起来,靠着椅子,看那一个个上来的乘客,猜测哪一个是外出的,哪一个是回家的,或者……都是这样地匆匆。人生,如果就是一次远途旅行,有多好呀。只是,它永远不会这样简单的。

“回去吧,不用等到车开了。”父亲上车第一次开口。

望望父亲的目光,懂他的意思,点点头。“爸,我走了。”我把背影留给父亲,把父亲留在车厢的角落里,慢慢穿过车厢,跳下车去。

相望的别离是最令人无法忍受的,这就是父亲让我先走的原因。

这时,我才回过头,望一望那节刚刚站过的车厢。

一个身影,急急地走下来,是父亲。

“昨天留下的钱,不知够不够,再给你一点。”能代表此时父亲的心的,恐怕只有这10元钱了。

“别丢了,放在内衣里吧。”

“没关系,学生证就放在这儿。”我拍拍牛仔裤的后兜。

父亲并不多说,想把我记住一般地看了几眼,便走了回去。

刚才父亲目送我,现在我目送父亲。只是,这一定会是两种感情的。直到那个淡淡的影子消失在车门处,我才转过身,沿着站台走去。

父亲来看我,并没给我带来更多的快乐,父亲的努力来一趟,也并不在意这种人之常情的探望,而父亲的离去,终于完成了他的初衷。

赶在火车发动前,我出了站台绕到外侧,这里,正可以看到父亲坐着的那节车厢。只是,父亲不会看到我的,我也看不到里面的他。

那一声笛鸣,终于隐没在站台的灯光里去了。

父亲,走了。

这一晚上,几次去摸那张钞票,一路从教室回到寝室的时候,终于发现丢掉了它。或许,这个数目,是父亲这次出差的全部补助吧。

雨,落下来了,是梧桐雨,凉凉的、凉凉的,在手上、脸上和路上。

此时的父亲,正在夜行的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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