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犯了无法弥补的错误:误杀了自己的三个孩子,法律却判定他无罪的时候,他要如何获得救赎?在没有外力惩罚他的时候,他会如何惩罚他自己?他究竟有没有资格获得原谅

《海边的曼彻斯特》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一个曾经开朗风趣、拥有幸福家庭的男人Lee,因为疏忽让自己的三个孩子葬身于一场大火后,如何背负这一段经历,度过往后的人生。

Lee在哥哥去世之后面临抚养侄子Patrick的难题,回到曾经生活过的曼切斯特小镇为哥哥处理后事,勾起了那一段因为他的失误导致丧子之痛的经历。

烧死三个孩子的大火发生之后,在警察局Lee交代了一切:那天晚上和朋友在家中地下室聚会,结束之后他出门去便利店买日用品和啤酒之前,看了看睡在阁楼的孩子,觉得寒冷就给壁橱里添了柴火,却没有加上保护栏,炭火滚落到地板,于是酿成悲剧。他本以为这会让他受到惩罚,判刑坐牢,警察却告诉他:“You made a horrible mistake, but that was it”。

在警察局里抢走警察的枪企图自绝但未遂的Lee,只能用糟糕的生活来惩罚和攻击他自己,表现是:离婚,搬离原来生活的城市做管道修理工,生活变得一塌糊涂,无法与人交流,易怒,无缘无故与人发生口角,打斗,对亲近的人的死亡无动于衷,自伤......他彻底变成了一个麻木、与外部世界完全隔绝的人。

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一个失误,但那个失误夺走了他三个孩子的性命。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原谅他,包括他自己:事情发生之后他成了镇上所有人都知晓的人;他的妻子恶毒地诅咒他离开他;他哥哥去世后企图回到曼彻斯特小镇生活的他去码头找工作,一个女人悄悄说:“绝不能雇他,他是那个杀死孩子的人”......甚至经年之后他在街上偶遇前妻,前妻已经原谅了他,但他也仍旧无法原谅自己。

每个人另类的眼光都包含那种隐蔽的、对“有罪”的人的尴尬,那种微妙的情绪溢出屏幕,无处不在。

电影好像抛出了一个极度复杂的问题:犯这种错误的人,究竟有没有资格获得原谅,与自己和解?当然故事没有结局,最后Lee有没有原谅他自己、如何原谅他自己,也没有人知道,电影只负责呈现,仿佛轻轻截取Lee人生艰难阶段中的一个小片段:放大,细细刻画,判断留给观众。因为这个问题太有争议。

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听父母讲过他们一个朋友的故事:有个爸爸在修单车的时候,有一根单车轮的轴突然断了,插到了正在旁边看爸爸修车的儿子的眼球里,儿子从此成了只有一个眼睛的人。

在听父母谈论这件事的时候,年幼的我已经感觉到这并不是一件能轻易定夺对错的事,他们谈论的语气里暗藏了一种没法给事件定性的无奈、遗憾和同情,仿佛这件事里没有伤害人的一方,所有人都是受害者。

当时住在周围的人都窃窃私语:有人谴责做父亲的失职,也有人替孩子和父母都感到遗憾。若干年后这个父亲聊起这件事,他说,这是他人生中最艰难的坎。他的一生都将要背负对儿子的愧疚感。

在他自己眼里,或者在某些人(也可能是大部分人)眼里:在单车轴刺进孩子眼球那一刻起,他就是一个“有罪”的人,不管是不是失误。父母因为过失对自己的子女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甚至死亡,永远是一个充满争议的话题。

获得新闻界高荣誉“普利策奖”的报道《致命的分心:把孩子忘在汽车后座》,作者Gene Weingarten 采访了十几位犯过“将孩子忘在汽车后座,并因此导致了孩子的死亡”错误的父母,以及与相关的专家探讨:到底是什么人才会犯这样的错误,他们之后的生活是怎样的?

在人类的各种失误中:父母失误造成子女的死亡,对社会关于犯罪、惩罚、公正和仁慈的概念挑战最大。许多人在听到这种事件的第一反应是:

“是有多不负责的父母才会把孩子忘在车里?”

“我肯定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能把自己孩子都忘车里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合格的父母!”

但Gene Weingarten得出的残酷结论是:

“这是一个每个人都可能犯同样错误的世界。事实是,富人会这样做,穷人和中产阶级也会。所有年龄和种族的家长都会这样。母亲出现这样悲剧的比例和父亲一样多。心不在焉型的人和细节控同样都会这样做。半文盲和高等教育也没有区别。”

南佛罗里达大学分子生理学教授大卫•戴蒙解释:“记忆是一个机器,而且它并不完美。我们会希望优先想记住重要的事情,但我们的负责记忆的神经细胞不是这样。如果你会忘记电话号码,你同样也可能会忘记你的孩子。”

但每个人在听到这种骇人听闻的事件发生时,都认为绝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只要足够负责和细心,就可以避免悲剧发生。

纽约的临床心理学家艾德•希林克认为:“人类有一个基本需求,他们需要相信并且坚信这个宇宙不是残酷无情的,可怕的事情不是随机出现的,如果你是负责和警觉的人,这些灾难是可以避免的。”

这是失误造成孩子死亡的父母被妖魔化的原因:“我们很脆弱,但我们不想被提醒这一点。我们希望相信世界是可以被理解和控制的,假如我们遵守规章,我们就会安全,世界就不会伤害我们。所以当其他人身上发生类似的事情,我们必须把出事的人和我们自己区隔开。我们不希望自己和他们有相似的地方,假如我们和他们是一类人的话,就太可怕了。所以他们必须是怪物才可以。”

基于“换作是我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共识,Lee被小镇的人区隔对待,连他自己也将自己包裹起来,屏蔽一切交流和情绪体验,麻木度日。因为他无法为自己辩护,所以他的生活也必定混乱。

这恰恰是那些连环杀人狂魔在杀了人之后依旧能若无其事逍遥法外继续平静生活下去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愧疚感的缺失令人丧失人性,但无心之失导致的愧疚感无法释怀的时候,人要如何自我救赎?

电影里常常有意无意地提到基督教,在这个信仰基督教的小镇里,宗教是一种枷锁:因为杀死自己孩子的人有罪;但宗教又常常是一种自我救赎的途径:别忘了,"宽恕"也是基督教的主旋律,但Lee没有选择这种方式与自己和解。

韩国导演李沧东的电影《密阳》,一部质疑基督教的电影:一个女人的孩子被绑架犯杀害,失去生活支撑的她企图用基督教来说服自己宽恕那个杀死自己孩子的杀人犯,好让自己放下心中的仇恨重新活下去,但当她发现狱中的杀人犯也同样用基督教原谅了自己的罪行时,她彻底崩塌了。

电影《密阳》剧照

宗教有时候同样可疑,但怀疑一切是一件令人极度痛苦的事。怎样才能得到终极的心灵救赎?就连宗教也不能给出解答,它的并不万能令人尴尬,尴尬的背后是一种不确信,正如这两部电影都没有提供结局。

一起去看《海边的曼彻斯特》的朋友说:这部电影实在是「太丧了」。之所以让人感觉到「丧」,是因为它呈现的是一个无解的主题。有评论说这是一部反鸡汤的电影,恰恰所有的「丧」,都是反鸡汤的。“鸡汤”就是让人对某些信念确信,反鸡汤就是反确信,所以这是一部不那么让人愉快的电影。

人们常说“罪有应得”,但失误导致的伤害是不是一种「」?究竟什么才是「应得」的?谁来负责定夺什么是「」,而什么是「不应」?这是电影不确定的地方。但不确信和怀疑,恰恰是人性中最值得深究的地方。

对于一部电影,展现怀疑比展现确信要好,因为个体本来复杂,《海边的曼彻斯特》之所以丰满,就是它没有答案。但它呈现的个体复杂性告诉观众:没有人是上帝,「应」和「不应」,都不取决于任何人,甚至包括Lee他自己。

当有一天,你突然也被推到这个境地的时候,你要如何获得救赎?

本文首发于十分心理(ID:shifenxinli),家庭与个人成长的支持平台

(下载iPhone或Android应用“经理人分享”,一个只为职业精英人群提供优质知识服务的分享平台。不做单纯的资讯推送,致力于成为你的私人智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