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在80年代中,写过一首诗,这首诗是为了追忆他的初恋——他平生第一次爱上的女子。

单相思

世界上最好的爱情

是单相思

没有痛苦

可以绝对勇敢

被别人爱着

你不知别人是谁

爱着别人

你知道你自己

拿一把钥匙

打开我的单元房间。


贾平凹追忆初恋:单相思是世界上最好的爱情

1967年,那时我14岁,初中才学到一年半,却赶上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浪潮,稀里糊涂地发了毕业通知书。回到了棣花,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农民,在村里呆了好多年。

一个中午,我在魁星楼睡觉。但一个鸟总在楼台边叫,我睁眼看看,就看见了她一边打着绒线衣一边走过去,线团掉在地上,她弯下腰去捡,长长的腿蹬直着,臀部呈现出一个大的水蜜桃形。似乎她也是听到了鸟叫,弯下的身子将头仰起来,脖子细长长地勾勒出柔和的线条。我的心“咯噔”响了一下。从此,我就在乎起她了,常常就见到,见到就愉快。

她与我不是一个姓氏,按村里辈分排起来,她是该叫我叔的。初中毕业时,我是个楞小子,还嘲笑过她的皮肤黑,腮上有一颗麻点,可现在却发现她黑得耐看,有了那一颗麻点更耐看。我知道我是爱上她了,我也明白我与她绝不可能有什么结果。辈分异同,宗族有仇,而我家又沦落成人下之人,但我无法摆脱对她的暗恋。她家的门总是半开半闭,望进去,院内黑黝黝的,我很快就走过去,走过去了又故意寻个原因返回来,再走过去,希望她能从院门里出来。有一次她是出来了,我贼一样地逃走了。

那时我老希望真有童话里的所谓“隐身帽”,那样我就可以戴上去她家,摸摸她照脸的镜子,摸摸她枕过的枕头。甚至幻想我们已经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有了约会的暗号,我掷一颗小石子在她家院里,她就立即出来,我们到那水磨坊后的杨树林子里去……

我已感觉到她也喜欢我了,她睫毛很长,对我笑时就眯了眼,黑黝黝的像毛毛虫。什么话我把她噎急了,就小孩子一样叫“不么,不么”,拿拳头捶我。

三娃透漏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说她的父母为她在找婆家哩,而且已经从山外的某县来了一个青年相亲。我神情落寞,回家后没有睡好。第二天,我看见一个黑红脸的小伙子在塘边蹲着。我走过去,问:“你是从山外来的?”他“嗯”了一声。我说:“听说女子嫁到山外,得尿三年黑水哩!”他说:“我们那儿能吃蒸馍!”我说:“蒸馍吃得你那么黑、那么瘦!?”他要走,我不让,在排水沟抓了一条黄鳝扔向他,吓得他“哇哇”大叫。我就骂道:“你滚回山外去吧!”

那么一个小男人,有什么地方比我好呢?晚上,我去记工分,她站在门口给我使眼色,我是那么驯服,竟乖乖跟了她走,一直走到黑乎乎的戏楼前,我真想弯过身去拉拉她的手,但没出息的我浑身发抖,牙齿也“咯咯”地磕打。她说:“平叔,你冷啦?”我说:“不,不冷。”她扑哧地笑了,突然说:“我家来了个山外人,你知道不?”一提山外人,我怒气不言传了:“是那个黑赖薯?”她没有恼,说:“你觉得我去不去?”我那时竟蠢,心想,你来给我说,是成心羞辱我吗?我硬硬地说:“那是你的事,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她立在那里,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那晚分手后,我发誓不去想她。

可是,不去想她,偏又想她,岂能不想她?不久,听三娃说,关中的那个黑小子回去了,婚事不行了。我听了甚为高兴,三娃那日是在猪圈里起粪的,我很卖力地帮了他一上午。

一个黄昏,我一个人趴在炕沿上看《水浒传》。倏忽,院门响了一下,有人问:“人在没?”故意踏动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来,一直到了堂屋门口。我仄了头往外一看,竟然是她!立即欢喜起来,手脚无措,给她取凳子,取壶倒水,过门槛时竟把脚趾头踢了一下。她说:“哟,我这么重要呀!”我说:“你第一回来嘛……”她说:“看什么书?贼把你偷了都不知道!”她手里拿着一块米饭的锅巴,嘴里还嚼着。我从炕上取了书给她看,她趴身子过来,头发毛哄哄地拂着我的脸,我没有动。她把手中的锅巴喂给我,我小小咬了一口,完全是在梦里,心跳得厉害,满脸通红,差一点在咬锅巴时咬向了她的嘴。但我又不敢,额头鼻尖都是汗。我似乎感觉灵魂从身子里脱离,悬在半空。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我的身子忙乱地翻箱倒柜给她找东西吃,但堂屋没有;又搭凳子去梁上吊下的竹篓里拿柿饼。柿饼也没有,我骂了一句馋嘴的弟弟,站住发了一下呆,小跑去厨房的筛子里抓了一把红薯片儿给了她。

1970年,我暗恋的人上水库工地了。我没能去,没有她,我的生活无聊苦闷,常常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我就谋算着一定得去水库工地了!后来,从工地回来的堂弟告诉我,工地指挥部的人希望推荐一名能写字的人去做宣传员,有人提到了我……几天后,我装了一口袋包谷糁,对父母说我要去水库呀!父母还没反应过来,我已出了门。

第二天,堂弟把我来了的消息告诉了指挥部宣传干事福印,后来有一天,福印陪着个胖领导来工地看我写字,他们也惊奇我字写得这么好。我倒张狂了,说:“作文比字好!”他们就笑了,说:“今天起你就是指挥部的人啦!”

如此的好事降临于我,我一个人跑到河滩一处僻静无人的深水潭里去游泳,脱得精光光,大呼小叫。但偏我暗恋的人出现了。我看见她从远处走来,“啊”了一声,立即潜下水去。她走过了水潭,我穿上衣服在后边叫:“喂!喂——!”她怔了一下,跑过来说:“听说你来了,可就是不见你。”她比在村里时黑了,但脸庞更加有轮廓,还新洗了头,头发蓬松光亮。

她领我去了她们的宿舍。一进去,大家就都看我,我一时窘得耳脸通红。她说:“这是我叔!”大家说:“是吗?这么小的叔!”她们嘻嘻哈哈作践我,就往外走,竟还拉闭了门。但她还是把门拉开,又开了窗子,坐下说:“她们胡扯!”我拿了眼睛开始大胆地看她了,她的目光先是迎着,后来眼里满含了笑意,终于不好意思,做个鬼脸。

工地上的文艺演出隔三岔五地举办一次,演员来自各民工连,她也在其中。她一出场,我的眼睛就盯着她转,演完戏后,幕布道具得放到指挥部办公室。

她来了,我就对她说:“你瞧瞧我这眼里有个什么?”她俯过身来看,以为我眼里落了什么东西,说:“没啥吗。”我说:“你再看看有没有个人?”她看到的肯定是她自己,一个小小的人。她脸红了一下,给我眼里猛吹一口气,说:“我把你叫叔哩!”

她走了,我却想: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那俯过身的姿势,那眼角眉梢上的神情,那吹气的肥鼓鼓的嘴,并不是拒绝的意思呀!我难以入睡,就独自去了月色明亮的河滩;在哗哗地流水声中忆想着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我决定明日一定去见她,说破我的心思。可第二天见着她,我却口笨不堪,说话绕来绕去,眼看着要绕到正题上了,又滑向了一边。我不敢吗!我一是说不出那火辣辣的话来,二是担心说出来了她变了脸骂我流氓怎么办?我常常想,她只要能主动一分,我就会主动十分,可她似乎没有那一分的主动。我一生的胆怯也就从那时开始了。

直至我离开农村来到西安读书,两个人的关系都没有说破。大学暑假探亲时仅在路上见过一面,她已是别人的媳妇了,从此几十年没有遇见过。前几年流行的歌曲《小芳》,每当听人唱起,就让我想起她。苦难构成了我们这代人的命运。拯救苦难惟一的是爱情,不管它的结局如何。在漫长的有生之途,我们是一头老牛了,反刍的总是甜蜜。

在80年代中,我写过一首小诗,名为“单相思”:世界上最好的爱情/是单相思/没有痛苦/可以绝对勇敢/被别人爱着/你不知别人是谁/爱着别人/你知道你自己/拿一把钥匙/打开我的单元房间。

这首诗是为了追忆她——我平生第一次爱上的女子。我的读者并不知道它的指向。而巧的是,我的一位老乡来西安做事时来到我家,提到他买过那本诗集,竟然在买书时那女子也在场,他们站在路边读完了全部诗句。我问他:“×××读过之后说什么啦?”他说:“她笑了笑,一句话也没说。”我觉得很悲哀。这位老乡企图要安慰我:“她哪儿懂诗?倒是她抱着的那只猫说了一个字‘妙’!”他说完,“哈哈”地大笑起来,我也随之笑了。我一时的感觉里,她是理解了我的诗。也一定明白了这是为她而写的,但她已经早为人妻了,她的灵魂只能指使了猫来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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