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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想起一些事,不由自主就笑了。想起另外一些事,情不自禁就哭了。欢喜的时候,觉得完满,悲伤的时候,感到遗憾。人还真是喜怒无常的生物。

喜怒无常是因为人生无常吧。一些事来不及做,时间就溜走了。一些人,没好好爱,就天各一方了。就像这个夏天,原本以为会有一个人像去年那样陪在身边,谁能料到却只有一人在炎热中度日如年。

有一位作者,在自己母亲去世后,开始追忆和母亲度过的那些夏日。“人生有太多没有来得及说出来的话,直到阴阳相隔,才知道多爱你。”

by 兰川

Baby in his mother’s arms,sucking his finger(1889)

01

夏天洗澡时,母亲喜欢用六神花露水。

她教过我说,洒几滴在洗澡水里、在毛巾上,既不浪费又洗得清凉。

小时候,母亲帮我擦背,一边搓一边逗我说:“哎哟,好多泥团儿呢。”或者有时她转过身去,露出光滑的瘦削单薄的背,我也给母亲擦背。

我洗完头发会低下头凑到母亲鼻下让她闻一闻洗发水的芬香,还扒开头发让母亲查看哪一块仍有未洗净的头皮屑,需要重新用清水冲一冲。

当母亲洗完澡坐在门口等风吹干双脚再穿上袜子时,我若在一旁,她也会玩心大起地拉过我的手,让我摸一摸她脚底厚厚的一层老茧皮。那时我总是“啊呀”大叫一声,慌忙跳开,留下母亲得逞后的调皮而开心的笑声。

擦背、查看头皮屑、摸脚底的老茧,回想起来都是温柔的童年时光。

Mother and Child (1880)

02

暑假过半,已到八月,母亲也已走了近五个月。

去年今日,母亲又在做一个疗程的化疗。她出院前两天,我需要离家去南京做自己第一本书的分享会。因为活动场地与时间早就安排好了,我硬是丢下母亲在小城的医院,坐火车走了—实在是舍近求远、本末倒置。

那几天是盛夏的雷雨天气,母亲还忍受着化疗毒副反应的侵蚀,我难以想象母亲后来是怎样一个人办理出院并捱着回到家的。我为何狠心抛下她?是我总心存侥幸,还是我对母亲的关心与担忧在这几年里越来越稀薄了呢?

去年夏天,我是舍弃了一生中最应承受之“重”,却拾起了最虚妄的“轻”。而往后的时光一次次催我自责、愧疚与后悔。原来时光最残忍的并不是催人老,而是告诫我:无论怎样,都永远再无岁月可回头。

Mother and Child (1898)

03

在小城考取教师资格的那年暮夏,去学校报到那天,母亲陪我一起去。

那一晚,我们住在学校里飞满蚊虫的宿舍。橘黄的老式灯泡下,母亲陪我一起打扫,给我垫被铺床、支起蚊帐、布置宿舍,第二天清早才回去。而那时,母亲的胯骨已经疼了两个月,她忍着瞒着,对谁也没讲,自己之前偷偷地去医院做了CT 检查,是骨转移。

直到那年十二月,有一天接到舅舅电话,说母亲在家里不行了。我坐车往家赶,望着车窗外疾驰而过的绿油油的田地和一排排灰色的砖瓦矮屋,心里满是紧张和悲伤。回家后,看到母亲躺在床上。舅舅与外婆在床边,说是母亲半夜开始头晕呕吐,扶着墙走路都会瘫倒,他们以为母亲到了最后时刻。

那晚我守在母亲身边,她渐渐恢复了精气神,仿佛慢慢好起来。也许是因为看到最牵挂的孩子回家了,母亲的灵魂里才又照见了光。

Mother holding a child in her arms(1890)

04

没给母亲好好地正式过一次生日。

母亲的生日是阴历六月十五,她以前常说这是个伏天里最闷热的生日,不好。几年前我想着,将来要给母亲办六十大寿,可我没等到。母亲五十岁时,我们在离家不远的一间小饭店简单吃了一顿团圆饭。母亲娘家的亲戚们正好一桌人。那一年,他们几天前就买好蛋糕送来,那时家里还没有冰箱,蛋糕搁了两三天,等带到饭店打开一看,全馊了。我傻傻的,怎么就不知道赶紧跑出去再买个蛋糕回来—哪怕母亲不答应。

总想着还有下次,还有下次呢。还以为来日方长,还以为尽孝可等。

The dead mother(1900)

05

母亲的生祭到了,这是母亲第一个不在人世的生日。

一早去买了贡品,按照风俗备置了豆腐、米粉、鱼、肉,端上煮熟的第一碗新鲜米饭,点上香、烛、纸、箔,设立在母亲遗像前。还买了一个蛋糕,去母亲墓前清洗擦拭了碑身,给她过五十八岁生日。

又黯然神伤地想:母亲在世时,都没看到我这样大张旗鼓地为她操办生日;现在她走了,在她身后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今时今日,只能这样虔诚地做些仪式补遗,却是无从碰触与回应的生死两茫茫。我希冀真能有通往彼岸的一条阡陌,得到一丝冥冥之中微渺的感应。

Mother and child(1889)

06

原本想着暑假出去走走,临行前又万念俱灰。

母亲不在了,往后的夏天我能去哪儿呢?可是留下来,我又能做些什么?

这几年,每到暑假,我们几乎都是在医院里度过。那时我还在心里暗暗地想:我无法像同龄人那样在夏天出去游玩,而要陪伴母亲住院经历一期又一期化疗。我劝慰自己:父母在,不远游;有人需要你伺候,也是一种福气。

而现在我明白,我的确应该庆幸。我能留在最疼爱我的人身旁,哪怕是守候和陪伴在病床前—是的,我留在最疼爱我的人的身旁,却没有底气换个句式说:我留在我最疼爱的人的身旁。

母亲也曾半开玩笑地对我说:“等我老了,你也成家有了妻儿,你们若是不孝,就送我去养老院,既清静又不受气,我还乐意呢。”可母亲没等到“老了”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没有给我“不孝”的机会,我也没有给她“既清静又不受气”的晚年。

我只能于事无补地想:假如母亲还在,哪怕现在真的在养老院也好啊,那毕竟还是活生生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假想过如果母亲成了植物人躺在床上,我照料她终老也好。我会比从前更加认真细致,因为她在,我也算有个依靠,也算有个家。也假想过如果母亲走失了,哪怕人海茫茫千山万水,我满世界张贴寻人启事去寻找也好,至少知道她还活着,在人世间的某个地方,我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望着同样的月亮。

Mother and two children(1906)

07

失去了母亲,不单单是失去了母亲。

她是我的母亲,她不单单是我的母亲。

她还是我的父亲,我的爱人,我的兄弟姐妹,我的孩子,我的整个家园,我与人世的牵绊与维系。失去了母亲,我便也永生失去了父亲、爱人、兄弟姐妹、孩子、家园、与人世的牵绊与维系。

从前我像一个外星人落在这地球上,在人群中行走、坐卧、讲话、微笑时,总是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举止怪异不合群,连自己都嗅出了一丝不自然的尴尬。只有母亲一点一点揉捏着改造我,只有在母亲面前我才毫不拧巴地亲昵,渐渐有了近乎人类的模样。

母亲离去后,我又像一个外星人落在这地球上,孤零无依,学着像人类一样站立,行走,说话,高兴,伤心,伪装,柔软,残忍,慈悲,善忘。却因用力而喘息,因效颦而困惑,笨拙地模仿着,孤独地存活着。母亲走后,这样的境遇与况味愈发积聚,只有抬头望向夜空,仿佛触角探寻到别的星球上的月色,那是源自母体的故园的遥远的仰望,才能感到某种消逝已久的亲近。

Mother's goodnight kiss(1888)

08

有家可归,大抵是这世上最美的四个字。

老舍写过:“人,即使活到七八十岁,有母亲在,多少还可以有点孩子气。失去了慈母就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但却失去了根。有母亲,是幸福的。”

他笔下的“幸福”,正是源于“有家可归”。

在这人世间,从此更加收敛自己的情绪,坐立行走小心翼翼,暗自是默默明白了,再也没有一人,可像孩童一般对她撒娇、任性、顽劣、淘气或诉苦了。

读到另一段话:“从前母亲在的时候,我回家了,屋子是热的;她没了,我回来,屋里总是冷的。”这一冷一热,如今于我更有深切感受。“有家可归”,我曾有过这样的此生最美的风景,但我没有留住它,我已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世间的人类,如果你还“有家可归”,还拥有这样的福祉,请你珍惜一些、珍惜一些,再多珍惜一些。

Mother's kiss (1891)

09

妈妈,这个夏天还是很快就过去了。这是第一个你不在场的夏天。

妈妈,这个夏天还是很快就过去了。有时独自坐在家中,坐在飞扬的尘埃里,坐在光阴里,仿佛你仍然在我身边。天气好像会一下子转凉。夜晚的风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寂寞地跳开。睡过的床,挤出来的牙膏,脸盆中倒好的热水,地上的蚂蚁,远处传来的来路不明去向不定的河船长笛,大街上自行车的刹车声,天空中稀薄泛红的日光,两三只还在叽叽喳喳飞在楼前的鸟,粥的味道,晾在衣架上的短袖衬衫潮湿的香气,鼻子吸进来的厚重清燥的味道,全都打扮成了秋天的样子。漫长的两个月暑假,你不在我身边,这是第一个你不在场的夏天,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可我终究还是过来了,并且活下去了。

妈妈,这个夏天还是很快就过去了。秋天深了,空气越发干燥起来。一层秋雨一层凉,早晚出门或归家时,迎着风都觉到凉意。当我想起你的时候,深吸一口气,仰头看朵朵飘荡的云。有时白天也会像深夜一样万籁俱寂,我听着耳畔有风吹动树叶簌簌地响,天地就好像又都变得潮湿了。

本文选自不良生作品《云上》,新经典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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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Cuno Amiet

《云上》

不良生 著

书里有一个平凡而不幸失婚的母亲,50后生人,以最纯粹的母爱,奋不顾身地爱孩子,直到奉献了所有,把孩子抚养成人……你可以读到中国最真实的社会,最坎坷的人生历史,最艰难的成长,最温暖的爱……你会有深深的叹息和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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