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立还写过一首在西湖边游览的诗《同闲止杜园晚步湖堤上用前韵》:

疏柳摇湖叶叶声,新堤沙净簟纹平。

千岩作暝鸦群没,一水涵空鱼队行。

绰约重楼歌吹隐,飘旋小艇羽毛轻。

胡床列坐车音里,远火高低隔雾明。

诵读陈三立的这首诗,真觉得他描绘出了如此逼真的人间美景,可惜而今的西湖已经成为了全国人民的游览重地,在这里见到最多者是一队队的游客,而再不能看见陈三立所说的一队队的游鱼了。

《山谷内集诗集注》二十卷,清光绪二十一至二十五年陈三立刻本,陈三立题词一

对于陈三立的诗学观,他在《俞觚庵诗集序》中自称:“余尝以为辛亥之乱兴,绝羲纽,沸禹甸,天维人纪,寖以坏灭,兼兵战连岁不定,劫杀焚荡,烈于率兽,独有海滨流人遗老,成就赋诗数卷耳。穷无所复,举冤苦烦毒愤痛毕宣于诗,固宜弥工而寖盛。”即此可看,他还是愿意将人间的疾苦能够表达在诗歌中。然其诗学观点仍然是偏爱宋诗,关于这一点,可由他所作的《肯堂为我录其甲午客天津中秋玩秋月之作》为证:

吾生恨晚生千岁,不与苏黄数子游。

得有斯人力复古,公然高吟气横秋。

《山谷内集诗集注》二十卷,清光绪二十一至二十五年陈三立刻本,陈三立题词二

陈三立说他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跟苏东坡与黄庭坚在一起游玩。而他作诗的个性,陈衍在《近代诗钞》中说过这样有名的一段话:“散原为诗,不肯作一习见语,于当代能诗巨公,尝云某也纱帽气,某也馆阁气。盖其恶俗恶熟者至也”,陈衍说陈三立作诗最讨厌用别人熟悉的字句。而吴宗慈在《陈三立传略》中提及陈的诗风时说了这样一句话:“应存己,吾摹乎唐,则为唐囿;吾仿夫宋,则为宋域,必使既入唐宋之堂奥,更能超乎唐宋之藩篱,而不失其己。”看来这句话是出自陈三立的自道,他认为诗人要有自己的面目,无论是仿唐还是仿宋,都要超出前人的概念而不能被其拘囿。

那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刘禺生在《世载堂杂忆》中记录了这样一段形象的故事:“陈散老作诗有换字秘本,新诗作成,必取秘本中相等相似之字,择其合格最新颖者,评量而出之,故其诗多有他家所未发之言。予与鹤亭(指冒广生)在庐山松门别墅久坐,散老他去,而秘本未检。视之,则易字秘本也。如‘骑’字下,缕列‘驾’、‘乘’等字类。予等即掩卷而出,惧其见也。”

《觚庵诗存》四卷,民国排印本,陈三立序言一

原来,刘禺生跟冒广生到庐山去看望陈三立,几人在聊天时,陈三立有事出门,他二人就看到桌上摆放着一本换字册,他二人偷偷翻看,看到里面将一些熟用之字的后面列出了一些同义而不常用的替代字,二人一下就明白了陈三立的诗中为什么有那些令人听上去很新鲜的词句,看来这个小秘密陈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因此刘禺生和冒广生二人偷看了几眼,赶快把那个册子合上了。

对于这件事,李渔叔的《鱼千里斋随笔》中也有记载:“贪于字句清新,唯饶奇致。闻其作诗,手摘新奇生崭之字,录为一册。每成一篇,则以所为词句,就册中易置之,或数易而已。”如此说来,陈三立确实有一本绝不示人的换字册。虽然如此,但刘世南觉得,认为陈三立的诗就是靠这种低级的小技巧而赢得了广泛的声誉,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故而他在《清诗流派史》中评价说:“其实这是很肤浅的看法,散原诗在艺术性上能有这么高的造诣,决非靠换字这种手法。”但刘世南也承认,陈三立的三个语言风格中,其中第一点就是“炼字”,而其第二点则是将平抑的句式改为拗峭,并且:“不管是哪种句式,都特别注意第七字的安排,都是动词(或同动词),例如‘乱后儒生硕果如’,按语法顺序,本为‘乱后儒生如硕果’,后三字一移位,顿觉劲健。又如‘携看邻园小水围’,本为‘携看小水围邻园’,也是为了句健,才这样倒置。”

《觚庵诗存》四卷,民国排印本,陈三立序言二

30年代初期,陈寅恪把父亲接到了北京。这个阶段,陈三立在北京见到了许多老朋友,然他的名声也给自己带来了一些麻烦,蕙君在《苍翠轩忆散原往事录》中称:“某岁客故都,张作霖寿辰,部下诸将慕散原高年重望,乞为寿序,献万金酬劳。散原以病婉辞却之。乞者觅人致意,愿增酬金,散原益坚拒。作霖微闻之,颇不怿,而散原处之泰然,无所顾虑。”当时有张作霖的部下给张大帅做寿,就请德高望重的陈三立写篇寿序,并且答应给万元的酬金。这个请求被陈婉拒,而后这些人又增加稿酬,陈还是不答应。这件事被张作霖听到后,令他颇不高兴,但陈三立却不管这一套。而关于这件事,吴宗慈在《陈三立传略》中也有记载:“晚年文诗弥自珍重,不轻下笔,其碑铭传志之作,设非其人,虽致润笔数倍于常,终不可得只字。至题赠之作,纵友朋之情难谢,于不可其人者,宁自誓永不作诗,以坚拒之。”

张作霖去世后,张学良又找到陈三立,请其给父亲写一篇墓志铭,但陈依然拒绝。此事记载于胡先骕的《四十年来北京之旧诗人》一文中:“张作霖死,张学良以二万金乞为其父作墓表,而散原拒之,学良乃以一万金饷章太炎,而太炎执笔,世人于是知两人之身价矣。”

走进茂密的树林,终于看到了指示牌

早在1907年,陈三立就作过一首名为《枕上》的诗:

枕上回残味,空文嚼四更。

暗灯摇鼠鬣,疏雨合虫声。

忧患随缘长,江湖入梦明。

豆棚鸡唱外,辗转是余生。

陈在此诗中谈到了他对社会的忧患,他说这种忧患只有在梦中才会减轻,由此可见,虽然身处江湖,他却依然关心着早已离开的庙堂。

1937年,七七事变,日本人占领北京,而后派人游说陈三立出任伪职,面对威逼利诱,陈三立怒斥游说者,而后绝食而逝。汪东在《义宁陈伯严丈挽诗》自注中记录了此事:“二十六年秋,倭陷北平,欲招致先生,游说百端,皆不许。詷者日伺其门,先生怒,呼傭媪操帚逐之。因发愤不食五日死,时年八十有六矣。”

陈三立去世后,因为战争而使得南北交通阻隔,其灵柩无法南运,当时暂厝于北京长椿寺,后来经过交通部长俞大维的安排,陈三立的灵柩终于得以南运,而俞大维是陈三立的二女婿。在他的安排下,老丈人的灵柩从天津用海轮运至上海,而后再用汽车运到了杭州。当灵柩到达上海时,张元济、陈叔同等人都前往祭拜。

沿此小路向上探寻

陈三立的灵柩南运迁葬的时间是1948年夏,而早在1925年,陈三立就给自己在杭州的牌坊山留下了墓穴,当年他把继妻俞淑人和儿子陈衡恪葬在了此处,在埋葬之时,他也为自己留好了位置,故而陈寅恪等把陈三立的灵柩就葬在了此处。

20世纪20年代,新文化运动兴起,陈三立的诗学观受到了贬斥,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引用了陈三立的一首诗:

涛园钞杜句,半岁秃千毫。

所得都成泪,相过问奏刀。

万灵噤不下,此老仰弥高。

胸腹回滋味,徐看薄命骚。

胡适在引用之后,对于这首诗做了如下的评语:“此大足代表今日‘第一流诗人’摹仿古人之心理也。其病根所在,在于以‘半岁秃千毫’之工夫作古人的钞胥奴婢,故有‘此老仰弥高’之叹。若能洒脱此种奴性,不作古人的诗,而惟作我自己的诗,则决不致如此失败矣!”可见,到了社会变革的时候,陈三立的诗学观也就变得没有什么价值了,这种时代的变革使得古体诗成为了顽固不化的代名词。但我却觉得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人的使命,不应当用今人的观点去批评古人。虽然说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即使如此,也应当还原现场,站在那个时代来看待那个时代的事物。

穿过一片茶园,终于找到了目标

陈三立墓位于浙江省杭州市九溪社区古茶园内。虽然有这么明确的地点,但我的寻访却并不顺利。我让司机在九溪这一带转了两个来回,都寻不到任何的踪影。也许是杭州游客太多了,所问难得知情者,还是司机给了我个提醒:“你到这里的社区服务站去问一问。”

于是司机把我拉到了这个服务站。进内打问一番,里面的工作人员却告诉我不知道有这么个人。这位工作人员倒是很认真,他建议我到派出所去找户籍民警,然而我找的是古人,他不太可能在这里登记了户口。可是到了这种地步,我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让司机把我送到了当地的派出所。可惜的是,接待我的民警也不知道他的辖区内曾经埋葬过一位陈三立,但他却说这里果真有一个古茶园,并且告诉了我前行的地址。

驱车前往寻找,终于找到古茶园所在,地上立着的标牌说明这是龙井茶真正的产地。龙井茶早已成为了绿茶中的第一品牌,仅杭州一地就有太多的茶园说自己是正根儿,而今我看到的这一座也应该是正根儿之一吧。但我来此不是为了印证孰真孰伪,只是为了来祭拜一位大诗人。然而展眼望去,古茶园面积很大,若在里面盲目寻找,恐怕一整天的时间都不会得到结果。

陈三立与夫人合葬墓

园门口有一住户正在修理自己的汽车,我向此人打听陈三立之墓所在,他简捷明了地告诉我:“不在这里,你按原道退回到大道上左转,过两个石桥,路边看到陈布雷墓,再向前200米见到第三个石桥,不要过桥,在此下车沿上山小路上山,看到一大片茶园,就在茶园的高坡上。”如此的清晰,如此的简明扼要,这样的指路人太难得,这不仅仅是喜出望外了,如果在寻访途中能多遇到几个这样的指路者,那我将少走多少冤枉路。

按照此人的指点,果真没有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陈三立的墓,他的旁边即是陈衡恪先生之墓。从墓的建造形式看似乎是近年重修过的,只是修造手法太过现代,我怀疑上面贴的这些石片用不了多少年就会脱落。陈三立的墓是与其夫人合葬者,而旁边的陈衡恪墓却是独自在那里,看上去我还是觉得有一个小遗憾,那就是陈寅恪的墓未能葬在此处。

穿过小树林走进茶园来到墓前,这之间约有一里地的路程,今日天气极好,阳光晒得身上不止是出汗,还有些些的灼痛感。在返回的路上,看到一个游客拿着相机迎面走来,他刚出了树林几步,站在当地犹豫着,我猜他一定是感到了太阳的太过热情,他思想斗争了一会儿,还是转头回去了。看来,有些事情达到目的并不是太过困难,只要咬牙坚持一下,说不定也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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