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位奇特人物,他的外祖父是经学大家段玉裁,而段玉裁则是戴震的弟子,段专研经学中的小学,成为了清代《说文》四大家之一。小学研究属于古文经学的范畴,然而龚自珍来到北京后仅见到了今文经学大家刘逢禄一面,就义无返顾地叛逃到今文经学的阵营中。

龚自珍的父亲龚丽正在史学上颇有建树,然而外祖父的小学,父亲的史学这两方面的才能,龚自珍均未将其发扬光大,但他在诗学方面却颇具名气,这个特长应该是得自其母段驯的遗传。

龚自珍撰《大誓答问》清同治光绪间潘氏京师刻《滂喜堂斋丛书》本,书牌

然而龚自珍在中国诗史上无门无派,刘世南所著《清诗流派史》一书中的第十七个章节,讲的就是龚自珍,该章的第一句话就是:“龚自珍和顾炎武一样,本身并不代表一个诗派。”

既然如此,专讲清诗流派的专著《清诗流派史》,为什么还要以专章来讲龚自珍呢?刘世南解释到:“以专章评介龚自珍,则不仅因为他的诗仍然表现了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的统一这一特色,而且因为他‘开风气’,仅以诗而言,就开了近代诗的风气。也可以说,在新形势下,龚自珍恢复并发展了顾炎武‘经世致用’的文学思想。”看来,龚自珍虽然无门无派,但他却在中国诗史上有着特殊的贡献。

龚自珍撰《大誓答问》清同治光绪间潘氏京师刻《滂喜堂斋丛书》本,卷首

清代的诗坛如果按大类来分,基本上可以划分为崇唐和崇宋。两个阵营中,龚自珍的诗学观偏重于哪方面呢?柳亚子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我是主张尊唐抑宋的,同时却也崇拜非唐非宋的龚定庵。”柳给龚诗贴的标签就是“非唐非宋”,但龚诗的独特写法却大受后世欢迎,比如《晚晴簃诗汇》中评价龚诗说:“能开风气,光绪甲午(光绪二十年,1894)以后,其诗盛行,家置一编,竞事摹拟。”这样的非唐非宋之诗为什么会受到后世的大为夸赞呢?周劭在《人世间》1935年第35期上做出了如下的分析:“他思想以自我为宗,不榜依门户,有清中叶,桐城方、姚滥调统治全国文坛,定庵所为诗文,独廉悍伟丽,不立宗派,思想尤渊渊入微。”

就龚自珍本身而言,他也不想给自己的诗作贴上门派的标签儿,他在嘉庆二十四年写过一组十四首杂诗,其中第十四首为:

欲为平易近人诗,下笔清深不自持。

洗尽狂名消尽想,本无一字是吾师。

龚自珍撰《定盦文集》三卷,同治七年仁和曹籀刊本,书牌

此诗的第四句,龚自珍用的是《五代史补》卷三《齐己》上的一个掌故。齐己作过《早梅诗》,诗中有“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而郑谷将“数”改为“一”,于是被人称为“一字师”。但龚自珍用此典更想说的是,自己的诗作要创出独特面目,一丁点儿都不依傍前人。

既然龚自珍的诗是如此的不符合人们的习惯,那为什么反而在社会上大为流行呢?刘世南给出的结论是:“人情总是追求新异,唐诗和宋诗长期万口传诵以后,‘至今已觉不新鲜’了,忽然出现一编非唐非宋的龚诗,大家自然感到耳目一新了。”

龚自珍出生于乾隆五十七年,他在11岁时就随着父母来到了北京,十年之后,他考取了武英殿校录,开始在宫内校书、刊书,直到29岁才回浙江考取了举人。然而他的进士科考却颇费周折,竟然连考了六次,到道光九年,他38岁时才成为了进士,但考试成绩却不理想,为三甲第95名。这样勉强的成绩,他当然成不了庶吉士,而后他也就只能做下级官员,所以他一生中最高的职位未曾超过六品。

龚自珍撰《定盦文集》三卷,同治七年仁和曹籀刊本,卷首

由此可见,龚自珍才高八斗,却始终在社会上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干。可能正是这个反差,再加上他独特的修养和性格,才使他形成这么一种独特的诗风吧。也许是与人相处时多有忤格之处,为此老前辈王芑孙曾经写过一封信苦口婆心地劝过他,这封信名为《复龚璱人书》。看来,是此前龚给王写过信,而王在回信中对龚进行了苦口婆心的劝慰:“足下年甚少,才甚高,方当在侍具庆之年,行且排金门,上玉堂,和其声以鸣国家之盛,天下之字多矣,又奚取于至不祥者而以名之载!至于诗中伤时之语,骂坐之言,涉目皆是,此大不可也。”

王芑孙首先夸赞了龚自珍天分很高,而后又针对龚呈送自己过目的《伫泣亭文》集子,劝龚不要用不吉利的书名,也不要在诗中含沙射影地骂别人,而后王接着跟龚讲:“不宜立异自高。凡立异未有能异,自高未有能高于人者,甚至上关朝廷,下及冠盖,口不择言,动与世忤,足下将持是安归乎?足下病一世人乐为乡愿,夫乡愿不可为,怪魁亦不可为也。乡愿犹足以自存,怪魁将何所自处?”王芑孙说,如果一味地坚持自己特立独行的性格,将无法与人相处,那样的话,不等于把自己孤立起来了吗?所以王劝龚不要去当“怪魁”。

龚自珍撰《定盦续集》清光绪二十三年万本书堂刻本,卷首

通过王芑孙的这封信,就可看出那时的龚自珍在社会上混得不好,有很多人都对他侧目。对于这一点,龚自珍自己也很清楚,他有一首名为《十月二十夜大风不寐起而书怀》:

贵人一夕下飞语,绝似风伯骄无垠。

平生进退两颠簸,诘屈内讼知缘因。

侧身天地本孤绝,矧乃气悍心肝淳。

欹斜谑浪震四座,即此难免群公瞋。

名高谤作勿自例,愿以自讼上慰平生亲。

看来,社会上的流言蜚语使得龚自珍也感受到了什么叫进退两难,以致于很多人都对他怒目相视,他觉得正是那些人嫉妒自己的名声才产生了这样的结果。针对这首诗,严迪昌在《清诗史》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飞长流短,蜚语、谤语四起,其中包括后世成为疑案的‘丁香花诗事’,即关涉他与贝勒奕绘侧室顾太清的情事的罗织。在北京已无法站脚,他于道光十九年(1839)辞官离京,时年四十八岁,二年后即暴死于江苏丹阳。”

龚自珍撰《龚定盦全集》清光绪二十三年万本书堂刻本,书牌

严迪昌的这段话讲述了社会上的人对龚自珍群起而攻之的情形,同时又点明这些攻击不仅仅是因为龚行为处事的怪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诗坛上很有名气的“丁香花诗事”。严先生认为这个有名的故事堪称“疑案”,同时也认为,龚自珍跟清代第一女词人顾太清之间的绯闻也是被别人“罗织”而成者。但既然是个疑案,也就不能将其完全视之为“罗织”。

这个故事太有名了,后世演绎出了多个版本,我以王开林所著《大变局与狂书生》一书中的说法叙述如下。

顾太清本是苏州人,某年荣恪郡王绵亿的儿子奕绘到苏州游览,偶遇顾太清,他一见钟情,把这个小姑娘纳为了侧室。婚后九年,奕绘病逝。然而在丈夫去世的第二年,顾太清却惹上了一件烦恼事。

龚自珍撰《龚定庵说文段注札记》

当时杭州有个叫陈文述的人,此人对妇女文学特感兴趣,他曾出资将埋在西湖边上的一些名女的坟进行了重新修造,比如有小青、菊香、云友等。陈文述可能是效仿袁枚,他也有一帮女弟子,陈修坟之后,就让这些女弟子们题诗,而后他又把这些诗收集起来,准备出成一本专集,他给此集起的名称叫《兰因集》。

但是陈文述觉得身边的这些女弟子名气不够,若刊刻出版,恐怕在社会上也不会引起多大的关注度,于是他想到了当时社会上最有名气的女诗人就属顾太清了。陈并不认识顾,但他却会想办法,于是通过自己的儿媳周云林找到了其表姐汪允庄,因为陈打听到顾在苏州时,汪允庄是她的闺蜜。汪答应了此事,她特地从苏州赶到了北京,同时也见到了顾太清,但顾跟汪讲,自己的丈夫刚去世一年,故而没有心思写诗,这等于说她婉拒了汪的请求。

然而这位陈文述也不是个善茬儿,他既然达不到目的,就会另想他法,此后《兰因集》还是照常出版了。该集刻出来之后,陈文述特意托人送了两本给顾太清,顾翻看此集时,竟然看到该书内有一首名为“春明新咏”的诗,署的就是她的名字。这种恶劣做法让顾太清很是生气,于是她就给陈文述写了一首诗:

含沙小技大冷成,野骛安知澡雪鸿;

绮语永沉黑闇狱,庸夫空望上清宫。

碧城行列休添我,人海从来鄙此公。

任尔乱言成一笑,浮云不碍日头红。

《鸿雪姻缘图记》清道光二十七年扬州刻本,龚自珍序

顾太清在这首诗中直截了当地将陈文述讽刺了一番。这位陈文述当然能看懂顾所作该诗对自己的冷嘲热讽,这让他怀恨在心,于是想寻找机会进行报复。

此事过后一年,顾太清渐渐恢复了与京城文人雅士的诗词交往,而那时龚自珍在朝中任宗人府主事,故而也就有机会结识了顾太清。而后二人诗词往来,关系渐渐地密切了起来。这年的秋天,龚自珍作了一组“己亥杂诗”,这首诗因其独特写法,在京城诗坛得以广泛传唱。该组诗中的其中一首为:

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

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此诗后面还有一句小注:“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正是这首诗和这个小注引起了人们的猜测,因为小注中所说的这个地点就在顾太清家附近,而旁边也确实有一片茂密的丁香树,于是人们再结合这首诗,认定龚自珍想念的就是顾太清。

纪念馆外观

这样的传闻,陈文述当然不能放过,而此时他也来到了京城,于是他认定该诗中所说的“缟衣人”指的就是顾太清。然而诗无达诂,单凭这两个字来捕风捉影,显然有点勉强。可是此后不久,龚自珍又添了一首词:

明月外,净红尘,蓬莱幽谧四无邻。九霄一脉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惊觉后,月华浓,天风已度五更钟。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扃几万重。

这首词让陈文述抓住了,他认为该词内描述的内容就是龚、顾二人月夜幽会。陈就将他所得出的这个结论,在京城圈中到处传播,这件事搞得龚、顾二人有口难辩。而此时,奕绘的正室妙华夫人所生的儿子载钧也听到了这个传闻,他一气之下就将顾太清驱逐出了王府,顾太清只能在西城养马营租了几间破房居住。

而另一种传闻则是说,龚自珍也受到了威胁,于是他疾速离开了京城。这种猜测方式则是以“己亥杂诗”第六十七首为证:

此去东山又北山,镜中强半尚红颜。

白云出处从无例,独往人间竟独还。

玉兰初放

该首绝句后面还有这样一段作者自注:“予不携眷属傔从,雇两车,以一车自载,一车载文集百卷出都。”正是这段自注引起了人们的猜测:龚自珍离京为什么不带任何的家眷和仆人,而他只身一人离京而去,只拉走了一车书?等他回南方后不久,又重新返回京城来接家眷,而后带着家眷又回到了南方,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趟折腾往返九千里,而这个过程中,他没事时就写诗,这也正是“己亥杂诗”的来由。

“己亥杂诗”有三百十五首之多,占了龚自珍传世作品的一半,对于该诗的写作情况,龚在《与吴虹生书(十二)》中做了如下说明:“弟去年出都日,忽破诗戒,每作诗一首,以逆旅鸡毛笔书于帐簿纸,投一破簏中;往返九千里,至腊月二十六日抵海西别墅,发簏数之,得纸团三百十五枚,盖作诗三百十五首也。中有留别京国之诗,有关津乞食之诗,有忆虹生之诗,有过袁浦纪奇遇之诗。刻无抄胥,然必欲抄一全份寄君读之,则别来十阅月之心迹,乃至一坐卧、一饮食,历历如绘。”

纪念馆内的摆设

龚的这组诗写得很有意思,他说自己每作一首诗,都会把该诗弄成一个小纸团投在一个破筐内,后来就整理出了这三百十五首诗。他也明确说自己往返了九千里,这个过程从道光十九年四月二十三日算起,他在这一天抛下家人只身南归,七月九日到达了杭州。他急着赶回杭州做什么,没见到有任何说明。而他到杭州后两个多月,也就是九月十五日,他又从杭州赴京,然后接上家眷再次返回杭州。到了当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他们到达了杭州。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写出了这三百十五首诗,虽然人们更多的是谈论他的这些著名诗作。然而也有人开始提出疑问:龚自珍为什么用了近一年的时间这样往返折腾呢?他既然说是想辞官回家,那么他第一次离京时,为什么不整好行囊带上家眷一同返回呢?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大费周折地往回南北两地呢?这一切都未见到过合理的解释,所以人们把这件事跟顾太清的绯闻联系在一起也就不足为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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