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苏舜钦的诗,后世有褒有贬。比如明杨慎就认为,苏舜钦所作的绝句依然能达到唐诗的水准,其在《升庵诗话》卷四中说:“宋诗信不及唐,然其中岂无可匹体者,在选者之眼力耳。如苏舜钦《吴江》诗:‘月从洞庭来,光映寒湖凸。四顾无纤尘,鱼跃明镜裂。’”但是,明代的胡应麟却认为,七律不应当写得太过粗豪:“七言律最宜伟丽,又最忌粗豪,中间豪末千里,乃近体中一大关节,不可不知。今粗举易见者数联于后:宋人吴江长桥观月诗,郑毅夫云:‘插天螮蝀玉腰阔,跨海鲸鲵金背高。’杨公济云:‘八十丈虹晴卧影,一千顷玉碧无瑕。’苏子美云:‘云头艳艳开金饼,水面沉沉卧彩虹。’三联世所共称。欧阳独取苏句,而谓二子粗豪,良是。然初句苦斤两稍轻,不若子瞻‘令严钟鼓三更月,野宿貔貅万灶烟’,自称伟丽,盖庶几焉。”(《诗薮·内编》卷二)

苏舜钦撰《苏子美文集》十卷,清同治六年刻本

在这里,胡应麟举出了三人的诗句,其中包括了苏舜钦,虽然三者均为名句,但欧阳修对苏舜钦有着特殊的偏爱,胡应麟也承认这一点,但他还是认为苏舜钦的诗写得并不完美。在宋代,苏、梅并称,胡应麟却认为,其实苏比不上梅:“六一并称圣俞、子美。梅诗和平简远,淡而不枯,丽而有则,实为宋人之冠。舜钦虽尚骨力,篇什寥寥,一二偶合,岂可并论。”(《诗薮·外编》卷五)

虽然如此,在苏舜钦的作品中,也有一些并不粗豪的作品,比如他写的一首《夏意》:

别院深深夏席清,石榴开遍透帘明。

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

这样的诗作虽然不细腻,但却也是有着别样的声趣在。另外,他还有一首《淮中晚泊犊头》:

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

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

苏舜钦的短诗受到后世的夸赞,比如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三中说:“苏子美《淮中晚泊犊头》《初晴游沧浪亭》诸绝句,妙处不减唐人。”而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则认为“语言更为凝练”。

其实从历史角度而言,苏舜钦在诗史上起到了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比如清叶燮在《原诗·内篇上》中说:“盖自有天地以来,古今世运气数,递变迁以相禅。古云:‘天道十年一变。’此理也,亦势也,无事无物不然,宁独诗之一道胶固而不变乎?……宋初,诗袭唐人之旧,如徐铉、王禹偁辈,纯是唐音。苏舜钦、梅尧臣出,始一大变,欧阳修亟称二人不置。自后诸大家迭兴,所造各有至极,今人一概称为‘宋诗’者也。”

叶燮认为,诗风的变化就如同世道的变化一样,这是历史规律,不可抗拒,所以,由唐入宋,诗风也应该有所转变,可是当时的徐铉、王禹偁却没有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改变诗风,所以他们的作品仍然是唐诗风格的延续,而只有等到苏舜钦、梅尧臣走进了诗坛,才真正体现出了宋诗的风格,难怪欧阳修对这二人有着不遗余力地夸赞。

两园中间隔着一条河

看来,叶燮把苏、梅二人在诗史上的作用,看得十分重要。那这二人在诗风上有着怎样的引导作用呢?叶燮在《原诗·外篇下》又称:“开宋诗一代之面目者,始于梅尧臣、苏舜钦二人。自汉魏至晚唐,诗虽递变,皆递留不尽之意,即晚唐犹存余地,读罢掩卷,犹令人属思久之。自梅、苏变尽昆体,独创生新,必辞尽于言,言尽于意,发挥铺写,曲折层累以赴之,竭尽乃止。才人伎俩,腾踔六合之内,纵其所如,无不可者;然含蓄渟涨之意,亦少衰矣。欧阳修极服膺二子之诗,然欧诗颇异于是。以二子视欧阳,其有狂与狷之分乎?”

叶燮认为,苏、梅二人是宋诗的开创者,而后他又回溯了从汉魏以来整体诗风的变化。叶燮坚定地认为,只有到了苏、梅的出现,才彻底改变了社会的整体诗风。但叶燮也注意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欧阳修极力推举苏、梅二人,然而欧阳修自己的诗,却跟这二人的风格有着较大的差异。看来,理论是一回事,实践又是另一回事。

对于苏、梅所起到的作用,后世多有肯定,但将二人并称,却有人有着不同的看法,比如赵翼就认为梅高于苏:“宋诗初尚西昆体,后苏子美、梅圣俞辈出,遂各出新意,凌铄一时,而二家又各不同。欧阳公尝谓:‘子美笔力豪隽,以超迈横绝为奇;圣俞覃思精微,以深远闲淡为意。各极所长,虽善论者不能优劣也。’……其倾倒于二公者至矣,而于梅尤所钦服。”(《瓯北诗话》卷十一)

曲径通幽

在这里,赵翼又引用了欧阳修的说法,但是洪亮吉却认为,欧阳修的评价并不公允:“欧阳公善诗而不善评诗,如所推苏子美、梅圣俞,皆非冠绝一代之才。又自诩《庐山高》一篇,在公集中亦属中下。甚矣,知人知己之难也!”(《北江诗话》卷二)

洪亮吉认为,欧阳修虽然诗写得不错,但他的诗评却写得一般。而洪亮吉的这段话就是针对欧阳修把苏、梅推为那个时代最佳诗人的说法。因为洪认为,苏、梅并不能称之为那个时代诗作中的最高峰。为了证明欧阳修评诗的水平确实一般,洪亮吉举出了欧阳修的一句自夸,欧阳修认为自己所作的那篇《庐山高》最为得意,但洪亮吉却认为这篇作品在欧阳修的诗文集中却属中下流,所以洪亮吉感慨说:无论是知人还是知己,都不是件容易事。

清初对苏舜钦的诗最为看不上者,当属王士禛,其在《池北偶谈》卷十四中说:“往读退之雪诗,‘龙凤交横飞’及‘银杯缟带’之句,不觉失笑。近读苏子美雪诗,有云:‘既以脂粉傅我面,又以珠玉缀我腮。天公似怜我貌古,巧意装点使莫偕。欲令学此儿女态,免使埋没随灰埃。据鞍照水失旧恶,容质洁白如婴孩。’更为喷饭。子美诗极为欧阳所推,与石曼卿、梅圣俞齐名,而其俚恶乃至此,何耶?子美尝自言‘平生作诗,被人比梅尧臣,写字比周越,’可笑,所谓人苦不自知耳。”

王渔洋对韩愈所作的一首咏雪诗中的诗句,觉得颇为可笑,后来他读到了苏舜钦的一首咏雪诗,就觉得可笑至极了,于是渔洋开始怀疑:苏舜钦作诗水平如此之低,为什么欧阳修会极力地推举呢?同时,王渔洋又引用了苏舜钦的一句话,以此来说明苏并不满意自己跟梅尧臣并称,而渔洋由此评价说,苏舜钦没有自知之明,其潜台词是:你苏舜钦看不上梅尧臣,其实你的水平还比不上梅。

幽兰

不仅如此,王士禛还对苏舜钦的气量表示了怀疑:“《沧浪集》有及第后与同年宴李丞相宅诗云:‘拔身泥滓底,飘迹云霄上。气和朝言甘,梦好夕魂王。轩眉失旧敛,举意有新况。爽如秋后鹰,荣若凯旋将。’一第常事,而津津道之如此,子美之早废不达,已略可见矣。昔人议孟郊‘春风得意马蹄疾’之作,子美何以异此?”(《池北偶谈》卷十四)

王渔洋在这里引用了苏舜钦考中进士后的一首诗,他认为考中进士用不着这样激动人心,然而苏舜钦却在这首诗中津津乐道,于是他说苏在年轻时就被开除了公职,由此可见,这个结果也在预料之中。渔洋又称,有人讥笑孟郊考中进士后写的那首得意之诗,而这首诗跟苏舜钦的那首比起来,也同样相仿。由此可知,王渔洋对苏舜钦颇不以为然。

这种现象颇为有趣:苏舜钦的诗作在其当朝就广泛受到赞誉,而到了后世却又遭到了许多的贬斥,这种现象不知当作怎样的解读。比如,宋人吴幵在《优古堂诗话》中说:“‘田家汩汩流水浑,一树高花明远村。云意不知残照好,却将微雨送黄昏。’郑毅夫诗也。‘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苏子美诗也。第二句相类,皆清绝可爱。”看来,苏舜钦的这首诗被人誉之为“清绝可爱”。

宋代的晁公武在《昭德先生郡斋读书志》卷十九中评价《苏子美文集》时说:“右皇朝苏舜卿,字子美,易简之孙、杜祁公衍之婿也。景祐中进士,累迁集贤校理,监进奏院。坐用故纸钱会客,除名。慷慨有大志,好古,工文章。及废居苏州,买水石作沧浪亭,益读书,发其愤懑于歌诗,其体豪放,往往惊人。又喜草书,酣醉落笔,争为人所传玩。集欧公为之序。”

岁月

由此可知,至少宋朝人认为,苏舜钦做人慷慨有大志,同时文章诗作颇有成就,只是因为卖废纸之事被贬出了朝廷。后来他来到了苏州,买了一块地,建起了沧浪亭,他在这里读书作诗,虽然他的诗体很豪放,但却有着惊人之语,同时他的书法也受时人所宝爱。

苏舜钦在苏州营造的沧浪亭,原本也是前人的废宅,他买下之后,重新进行了改造,而后成为了苏州园林中的名品。该园经后世历代整修,一直保留到了今天。

奇特的陈设

对于沧浪亭的历史,宋代的范成大在其所撰的《吴郡志》卷十四中,有着专门介绍:“在郡学之南,积水弥数十亩,傍有小山,高下曲折,与水相萦带。《石林诗话》以为钱氏时广陵王元璙池馆,或云其近戚中吴军节度使孙承佑所作。既积土为山,因以潴水。庆历间,苏舜钦子美得之,傍水作亭,曰‘沧浪’。欧阳文忠公诗云:‘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沧浪之名始著。子美死,屡易主,后为章申公家所有。广其故地,为大阁,又为堂。山上亭北跨水,有名洞山者,章氏併得之。既除地,发其下,皆嵌空大石,人以为广陵王时所藏。益以增累其隙,两山相对,遂为一时雄观。建炎狄难,归韩蕲王家。”

看来,苏舜钦买下这个废宅仅花了四万文钱,以至于让欧阳修也感到叹羡。苏舜钦去世之后,这里又经过了几轮转卖,但是沧浪亭却跟苏舜钦的名字,永远联系在了一起。

柿子红了

苏舜钦所建的沧浪亭位于苏州市沧浪区人民路沧浪亭街3号,已经成了苏州一地的著名景点。三十余年来,我来过无数次苏州,却不知为何从未走入此园,距之最近的一次,则是半年前马骥先生带我来访可园,而可园的入口处正是对着沧浪亭的大门。有意思的是,进入可园要到沧浪亭去买票,但不知为什么,此次前来,这个顺序却倒了过来。

本程的苏州之行,梧桐女史给予了特别的帮助,而沧浪亭也是她带我来者。到门口时,她跟我说,自己曾在可园内有过一次历险,当时可园正在整修,她跑到园内去寻找古代的残瓷片,一不小心掉入了湖中,湖里的淤泥让其不能自拔,在大声呼救下,方被人拽了上来。一位女士能对古物有着这样的执着,真的令我很敬佩。我告诉她上次来可园时的买票经历,当她到沧浪亭门口买票时,却又被告知要到可园门口购买,于是我笑她真是与这可园有着不解之缘。

文保牌立在了可园与沧浪亭之间

在可园和沧浪亭之间有一条河,而河的顶头位置立着一个石牌坊,此牌坊的旁边则是沧浪亭的文保牌。把文保牌立在这里,不知是否说明当年的可园也是沧浪亭的一部分。

沧浪亭一侧

穿过小石桥

沿着河边之路前行一百米,左侧为可园,而右手穿过一条小石桥,则来到了沧浪亭的入口处。这个入口更像是古人的轿厅,站在厅内即可望到园中用太湖石所垒起的假山。而假山的旁边则有着世界文化遗产的说明牌,可见该园已经有了世界级的声誉。

来到了假山之上

这座小山之上,有一个小亭子,我认为这应当就是那名气很大的沧浪亭,于是爬上小山去拍照。这座山上有着一丛丛低矮的竹子,说明牌上称,这种竹子叫鹅毛竹,虽然已经是冬季,但这些竹子依然翠绿可爱。然而这个小亭因为处在假山的顶端位置,所以将其拍下全貌颇不容易,于是只好沿着另一侧走了下来,由此进入了另一个厅堂。

假山下的第一个庭院

站在门厅内望

沿着园中的小路一直向内走,在后园内又看到了一个二层高的小亭。这个小亭的下方,用太湖石包了起来,走近细看,入口处写着“印心石屋”。“印心”二字听来颇为耳熟,似乎这是陶澍的堂号,细看这块匾额,果真落款儿是“御书赐之”,当年道光皇帝确实给陶澍写过这块匾额,看来,这个二层的小亭乃是陶澍所增建者。走进石屋,里面建成了透光的格局,颇有着一种别样的味道。

道光皇帝给陶澍题的匾额

石屋内景

从石屋侧边前行,转入了另一个院落,此处的正房名为“明道堂”,由这个名称可知,该堂应该跟理学有关。细看旁边的介绍牌,原来该堂的得名则是来自苏舜钦所写《沧浪亭记》中的“观听无邪,则道以明”。

明道堂

而此正堂的旁边则为五百名贤祠,该祠也是陶澍在清道光七年所创建,里面嵌着五百多位历史人物的线刻像。大略地浏览一过,在上面看到了李白、白居易、范仲淹、苏东坡,说明牌上称,这594位名贤中也有苏舜钦,可惜我匆匆浏览未能找到该园的这位创始人。

五百多位名贤的画像

而后,在园中一路看下去。沿着碑廊转到了建在水中的一座半亭,在这个半亭的后壁上,有蒋吟秋所书《宋苏舜钦沧浪亭记》原文。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半亭有可能才是真正的沧浪亭,于是我站在这里吟诵起苏舜钦的《沧浪亭记》,梧桐笑我摇头晃脑的姿态并不优美,我却回她说:“因为这里没有一斗酒,否则……”

这里才应当是沧浪

在吟秋书写的《沧浪亭记》

想象着苏舜钦在这里走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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