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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一切,我妈都喜欢

我有个大学女同学,我们两家住得近,有一阵子常来往。我常想,如果她是我妈的女儿,也许我家会愉快得多。她皮肤白皙,眼睛不大,不化妆,沉静规矩,穿衬衫与花裙,头发永远是公主头,功课好,亲切稳重。我在她家做功课一起过夜的时候,看着睡到嘴巴微张口水流出来的她,睡姿还是规规矩矩,双手合在胸前,棉被夹在腋下,双腿伸直,她睡衣上的小碎花与她的印花床组那样搭配。

她房间贴满粉紫色印花的壁纸,书桌衣柜干干净净,没有乱丢的衣服,看过的书好好地收在柜子里,有种传统的女性气质。这个充满印花的房间,和我父母为我布置的房间极为相像,从壁纸、镜台、床组的图案都好像。

只是,我的房间四处乱丢着衣服、裤子与看到一半的书,我的梳妆台上乱堆着各种乳液、面膜与不太会使用的腮红、睫毛膏,爱穿坦克背心与破洞的铆钉牛仔裤。她在睡前告诉我,婚姻是条件相符的两个人结合而偕老,而我下午才和通宵打麻将的学长男友吵架,理由是觉得他不够爱我。

有一次,一群同学在这位女同学家一起看宫崎骏的《天空之城》,叫了外卖披萨,大家一边吃、一边聊天。她进厨房拿了块抹布,这位同学的西红柿酱滴在桌上,她立刻抹干净,另一人的面包屑掉了,她火速到那人旁边把面包屑擦掉。她就这么拿着抹布注意着,一丁点脏污都不能有。同学说她好贤慧啊,谁都会爱这样的女儿、妻子。

而我觉得快窒息,心想为什么不就让渣渣落在桌上,反正都会弄脏的,不如让乱哄哄的大家放松大嚼,最后一口气擦桌子不就好了,一定要在我咀嚼的时候,拿着抹布等旁边吗?

但她是这样的好女孩,在印花房间里熟睡,那样适切。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同样在印花房间长大,却老想毁了自己,看着她,我觉得愤怒又哀伤。我同学不是唯唯诺诺的乖乖女,她彷佛天生的一切就合乎矩度,就连她的美感、品味、笑声、礼貌都是。因为是天生的,不是被规训出来而刻意假扮讨好的,更难得了。

她的婚姻观是我妈喜欢的,她的衣服是我妈喜欢的,她的发型是我妈喜欢的,功课好又做家事,只微笑不大笑,不发表意见、不强出头,也是我妈喜欢的。毕业后她出国留学,读到博士,嫁给另一个博士,买了房子生了孩子,过着富裕稳定的菁英生活。

之所以悲惨是因为我“不够好”

而我,硬是做了和自己主修不相干的工作,遇到了可怕的主管和格格不入的同事,更可怕的是我觉得自己无处可去,没有选择。我死守着低报酬、没有未来的工作,死守着知道不会有未来的男友却也分不了手。我长年有种严重的被剥夺感,而这一切之所以这么悲惨,都是因为我不够好,因为我不够努力,我为我自己的“不好”与“不够努力”满怀罪恶感。

我妈从小教育我:“这世上没有做不到的事,做不到都是因为你不够努力。”

我人生很长的时间都觉得我所感受到的无助与愤怒,应该是因为我不够努力,只要再努力一点,我就可以脱困。小的时候学钢琴,我明明有良好的节奏感与音准,可是钢琴课表现很差,老师总是不停骂我,我妈告诉我,如果我努力就会弹得好。我妈希望我弹琴的意志力非常强,我一路从4岁弹到了大二,浪费了很多钱。

妈妈希望我学第二乐器,我说大提琴,她却买了长笛,我就只好学长笛,但因为长年鼻炎,她终于放弃。于是改学民乐,我想学琵琶或古筝,因为漂亮女生好像都弹这个,但我妈认为南胡好,便买了南胡,请老师到家里来。

我喜欢艺术与文学,但是我妈看了我的画,认为我没有太高天分,她看我数理成绩很好,应该学医学或理工,我便含着眼泪填了志愿。上了大学,我多数的时间都在发呆。

我的人生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发呆,连过日子都称不上,对人或事,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感觉才正确,因此就不去感觉。

突然一天离开了家

过了30岁,有一天我突然离家了。不是预谋好的,而是因为我很怯懦,当我的同侪几度转职往社会菁英处爬时,我还是拿着很少的薪水,不敢变动。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妈不在家,我收拾了两件衣服很尴尬地告诉父亲我要出去一下。他看到我提着小包,我便像逃生一样不等他回话就跑了,后来就一直没回去,一走就是6年。

我离开了原本的工作,一个人生活。每天哭累了就睡。把钱花完后再去找工作,但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只是人家欺负我,我也不太难受了,付出与回报觉得不合理也没关系,贬抑讥讽都可以接受,我对自己没期待。

我小时候有文学梦,但一直没靠近过。当我活得像行尸走肉时,有天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中年了。人家曾有过的青春挥洒,我不曾有过,而同辈努力这些年来获得的成就与家庭,我也没有。换句话说,人们会随时间累积的东西,我都没有,要叛逆,我不够叛逆,要顺从社会主流的价值,我又不够顺从积极。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有一天,我打开电脑开始写小说。写小说是很奇怪神秘的事,看起来你在讲述他人的虚构故事,但这个虚构故事同时又需要大量消化作者的情感经验。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去做我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也因为做了这件事,我终于第一次和自己相遇。

几年后,我突然告诉父母想搬回家,我妈第一时间仍是愤怒的,觉得我当年离开一声也不吭,现在竟然想回家就回家;而我那总是吝于表达情感的冷漠父亲,突然开口,说可以把原来打通的两间公寓隔开来,一边让我住,另一边他们住,虽是在旁边,但是中间有分隔。

从今而后,我们是两户,不是一户。我想想就难受,我和父母,从一户到两户,路程很辛苦。

找回熟睡的安全感

我觉得亲子之间没有和解这种事情,和解有一种纠正过往的错误的意思。没有什么人会真正认为自己以前做错什么,也没有什么昨非今是这种事。但是,如果长久的困境若有松动的空隙,关系是可以重新开始的。但那就是新的关系,双方都要有认知,尽管都是旧的人,但一切都要像彷佛和新的人重新找新的相处方式,而不是回到过往的互动模式上。

那一天我收拾好行李,送上搬家公司货车,自己开车带着猫,回到我离开多年的家,睡在我以前的旧床上。第二天我被阳光叫醒,因为忘了拉上窗帘。我意识到自己睡得很熟,而我已经很多年没睡得这么熟了。那种感觉很奇特,我觉得有人在附近,却又不会近到被侵犯。

而我只是我,可能要花上此后的所有人生和自己好好相处,也和我的家人好好相处,因为我们之间开始得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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