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少的文献上说,欧阳詹是福建的第一个进士,从实际情况看,这个说法有问题。早在唐中宗神龙二年,也就是公元706年,福建人薛令之进士及第,而欧阳詹考中进士的时间是唐德宗贞元八年,此为公元792年。这两者的时差将近一个世纪,如此算来,把欧阳詹列为福建进士第一人,确实有些问题。欧阳詹是泉州人,属于闽南地区,如果加一个限定词,比如说欧阳詹是闽南登科第一人,这样说来,应该没什么疑议。

但当地的学者鲲西,却坚定地认为薛令之虽然是进士,但非正式取得者,而欧阳詹才是真正的福建进士第一人。是不是这么回事,我也就不愿意考证下去了。但欧阳詹考取进士确实在福建有很大的影响,《新唐书·本传》上说:“欧阳詹字行周,泉州晋江人。其先皆为本州州佐、县令。闽、越地肥衍,有山泉禽鱼,虽能通文书吏事,不肯北宦。及常衮罢宰相为观察使,始择县乡秀民能文辞者,与为宾主钧礼,观游饗集必与,里人矜耀,故其俗稍相劝仕。初,詹与罗山甫同隐潘湖,往见衮,衮奇之。辞归,泛舟饮饯。举进士,与韩愈、李观、李绛、崔群、王涯、冯宿、庾承宣联第,皆天下选,时称‘龙虎榜’。闽人第进士,自詹始。”

这段话说福建人即使有了学问,也不愿意到北方来科考做官。这个风气的转变跟前任宰相常衮有一定关系。他罢相后到当地任观察使,提携当地有文化之人,而当地的一位官员把欧阳詹带到了常衮面前,衮觉得这位欧阳詹是位奇士。而后欧阳詹终于考得了进士。然而这段话的最后一句——“闽人第进士,自詹始。”看来《新唐书》也认为福建第一个考中进士的人是欧阳詹。

欧阳詹撰《欧阳行周文集》牌记,民国四年武昌缪氏刻民国二十二年婴闇居士寒匏宦印本

这段话对于欧阳詹考中进士的事一笔带过,其实这个过程并不容易。如前所说,福建人不喜欢参加科考到朝中任职,陈培坤在《试论宋代泉州地区科第的鼎盛及其原因》一文中称从隋代开始实行科考取试以来,直到唐德宗贞元七年,一百多年的时间里竟然没有福建人前往京城参加科考,这种风气被中原人讥笑为“闽人未知学”。

因此常衮能够说服欧阳詹前往长安参加考试,应该不是件容易的事。对于这一点,欧阳詹在回忆起他前往科考的艰难时,在《上郑相公书》中说:“某代居闽越,自闽至于吴,则绝同乡之人矣。自吴至于楚,则绝同方之人矣。过宋由郑,逾周到秦,朝无一命之亲,路无回眸之旧。”他一路上前行,走出福建没多远,就再也遇不到同乡之人,一路走下来,连乡音都难听得到,这对一个没有出过省的人是不小的心理考验。欧阳詹离开福建前往长安参加科考时,写了篇《赴上都留别舍弟及故人》:

天高地阔多歧路,身即飞蓬共水萍。

匹马将驱岂容易,弟兄亲故满离亭。

由此可知,出远门对他是何等不容易的事。按照那个时代交通状况,从泉州走到长安,至少要费时一年。

李贻撰《欧阳行周文集序言》,民国四年武昌缪氏刻民国二十二年婴闇居士寒匏宦印本

虽然费那么大力气走到了长安,但科考并不那么顺利,他屡战屡败,在长安一住就是六年,这六年当然过得很不容易,终于在唐贞观八年,欧阳詹考中了进士。本场的主考官就是著名的陆宣公,本科的状元是贾稜,欧阳詹为第二名,而第三名则是大名鼎鼎的韩愈。

按照唐朝的任官制度,考中进士后并不能直接当官,还要经过其他的几场考试,但是欧阳詹等不及了,他还未得到任命就先回福建老家去探亲。等他回到家乡时,母亲已经去世了,这让欧阳詹很伤心,于是他就写了首诗来纪念母亲:

高盖山前日影微,黄昏宿鸟傍林飞。

坟前滴酒空流泪,不见丁宁道早归。

欧阳詹撰《欧阳行周文集》卷首,民国四年武昌缪氏刻民国二十二年婴闇居士寒匏宦印本

因为欧阳詹是位孝子,所以关于他的这首诗流传很广,然而明万历年间戴廷诏写了篇《闽欧阳詹考》,对这件事提出了质疑:“更有荒唐无稽者,莫如欧阳墓一说。旧传公幼读书高盖山白云室,母曾丁宁早归。赴举时,母殁,里人为葬是山。既归,作诗哀之曰:‘高盖山前日影微,黄昏鸟雀傍林飞。庭前滴酒空流泪,不见丁宁道早归。’稽诸《一统志》,亦载是诗。后之好事者竟枉为其母坟翻作‘吞人墓’。噫!亦惑矣。”

戴廷诏认为这个说法很荒唐,为什么荒唐呢?戴在此文中又做了如下的解释:“我先邑侯黄济,字翊时,江右名进士也,来董斯土,修志及此,剔之。盖按韩文公自徐州从事至京师,公将率其徒伏阙下,举退之为博士,未逮而卒,年才四十。崔群哭之恸,李翱为作传,韩愈为哀词。词中有云:‘詹今其死矣。詹,闽越人也,父母老矣。’则公殁时,父母俱存,昭然也。墓之者何为?哀之者何说?然是诗亦非无谓,稽之《永福县志》,陈嵩诗也。永福原有高盖山,我邑亦有高盖山,或因并其名而窃其诗以诬先贤。”戴廷诏说发现问题的人是他家乡名叫侯黄济者,这位侯先生提出质疑的理由是因为欧阳詹去世后韩愈给他写的哀词,并且引用了哀词中的原话“詹今其死矣。詹,闽越人也,父母老矣。”

《新唐书》中《欧阳詹本传》

侯黄济以韩愈的哀词为证,这么说来确实有些道理,因为韩愈先说欧阳詹去世了,但他的父母只是老了,仍然在世,这也正是戴廷诏认为欧阳詹写诗纪念母亲一事很荒唐。那么既然如此,欧阳詹写的那首诗是怎么回事呢?戴廷诏从《永福县志》中考证出这首诗的真实作者是陈嵩,那为什么会把陈嵩的诗安在欧阳詹的头上呢?戴廷诏说因为陈嵩所在的永福县,也有一座高盖山,此山恰跟泉州的高盖山重名,所以就出了这种张冠李戴之事。然而当我查验韩愈所写的那篇欧阳詹哀词时,发现侯黄济和戴廷诏可能误会了韩愈哀语中的原话,我将哀词中的原文一并引用如下:

詹事父母尽孝道,仁于妻子,于朋友义以诚。气醇以方,容貌嶷嶷然,其燕私善谑以和。其文章切深,喜往复,善自道。读其书,知其于慈孝最隆也。十五年冬,余以徐州从事朝正于京师。詹为国子监四门助教,将率其徒伏阙下举余为博士。会监有狱,不果上。观其心,有益于余,将忘其身之贱而为之也。呜呼!詹今其死矣!詹,闽越人也,父母老矣。……

韩愈说欧阳詹特别孝敬父母,对朋友也很仗义,并且文章也写得很好,最让人感动者,是当年欧阳詹带着一大帮弟子到皇帝那里去请愿,要推举韩愈为博士。虽然这件事没有成功,但却让韩愈感念于心,而后韩愈感叹说,这么好的朋友却去世了。其实说到这里,这段话已经完结,而后在下一段,韩愈又讲到了欧阳詹的履历,他说欧阳詹是福建人,当时父母已经年老了,但他还是来京参加科考,因为欧阳詹认为只有出人头地才能给父母争光,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即使陪在父母身边,父母也不高兴。

如此说来,欧阳詹之死跟下面一段他离开父母进京赶考,其实是两个段落,同时也是两个内容,而戴廷诏或者说侯黄济把韩愈哀词中的两个段落掐头去尾合并成一段话,所以才产生了那个误会。

欧阳詹故居文保牌

虽然戴、侯二人认为那首怀念母亲之诗是陈嵩所作,可是当地确实有欧阳詹母亲之墓,那怎么解释这个事情呢?戴廷诏在《闽欧阳詹考》一文中又接着说:“至欧阳墓哀母一诗,方伯公既辨为陈嵩作,郡县志复拟为(其长子欧阳)槚作,可谓明辨晰矣。而究未指其墓为何如,兹阅文集,乃知绝顶封茔,非四门之母,乃四门祖母也,则是诗愈不足诬先贤矣。”看来他认为那座墓不是欧阳詹的母亲,而是他的祖母。究竟世事如何,我也难辨其真伪,只能听之信之了。

欧阳詹探亲完毕后又回到了长安,而后他又参加了四次任职考试,直到他进士及第后的第六年,才被授予国子监四门助教一职。这个职位其实很低,唐代的官阶分为九品三十阶,而四门助教为从八品上。这么多年的辛苦,得到这样的一个职位,他的失望可想而知。虽然如此,但这并不影响欧阳詹的努力。这个期间,他写出了不少的作品,在社会上较有影响者,有他所作的一篇《暗室箴》,全文如下:

行之检身,非以为人。无淫无佚,出处宜一。孜孜硕人,冥冥暗室。罔纵尔神,罔轻尔质。远兹小恶,念彼元吉。勿谓旁帷上盖,天鉴无外;勿谓后掩前扃,神在无形。天不长慝,神实正直。神怒天诛,未始有极。昔者赵盾,假寐兢庄。天回厥害,鉏麑以亡。又有苻坚,窃为制度。神败其类.苍蝇以呼。天窥神窥,人无不知。神忿天忿,身无所隐。涧松抱节,幽兰有薰。岁寒不变,无人亦芬。草木犹尔,人其曷云?戒慎乎其所不见,恐惧乎其所不闻。先师有言,敢告天君。

故居内景

欧阳詹还有一篇有社会影响力的作品,题目叫《陶器铭》。此篇文章是讲述陶器看上去不美丽,比不上玉器等等,然而它却是最实用的一个物体,欧阳詹在此文中说:“物有千金相异,我取不费为利。物有积功相崇,我取不劳为工。物有患汤忌火,我取往无不可。物有剽杀焚躯,我取怀藏不虞。”他认为天下的物体价值千差万别,但陶器却最为便宜,并且制作起来也最省工,因此他的结论是:

可贵不贵,物失其类。

失类曰昏,虽隆必坠。

可贱不贱,物得其选。

得选曰明,虽幽必见。

上惟五帝,下洎三王。

实有以兴,亦有以亡。

蚩蚩百工,孰若我陶?

敬铭有器,永告滔滔。

对于欧阳詹的这两篇文章,《欧阳行周先生列传》中夸赞到:“其文章足埒韩、柳,若《暗室箴》《陶器铭》诸篇,尤显揭周、孔之心传,以垂示后世者也。于戏!先生闽中理学之祖矣!世之徒以虎榜破荒为先生重者,乌足以知其倡道之功哉!”

门楣上写着“洞真胜境”

此文认为欧阳詹的文章不比韩愈、柳宗元差,尤其这两篇文章的内容可以说得到了儒学的正传,也正因如此,欧阳詹可以称之为闽中理学之祖。到了宋代,理学在福建大兴,欧阳詹对此有开拓之功。而后理学宗师朱熹来泉州讲学时,特意来朝拜欧阳詹的故居,并且给他的故居写了一副对联:

事业经邦,闽海贤才开气运;

文章华国,温陵甲第破天荒。

对于欧阳詹在历史上的贡献及影响,明代理学家蔡清在《书欧阳行周先生文集》序中称:“闽人登进士第自欧阳詹始,此昌黎韩公之言也。夫以一第倡一方,此其人物似亦未足多者,何至动韩公之纪录也?盖闽自汉武帝徙其民于江淮间而虚其地,至唐中世,民之生聚,犹且无几,而况于文物乎?独欧阳先生秀出凡民之中,早知从事乎周公、 孔子之道,文行蔚然,观察使常公深奖异之。至京师受荐陆宣公,与韩公及李观、李绛、崔群诸公联第,皆天下之选,时称‘龙虎榜’焉。则其视寻常一第者,固有间矣,谓非一时之豪杰,不可也。”

门神在此

蔡清也认为欧阳詹是福建第一个考中进士的人,但蔡清接着说这个断语是韩愈所下者,不知道这是否是表示他对这个断语有疑议。但蔡清接着说韩愈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呢?这正是因为欧阳詹从不知科举的平民中脱颖而出,最终与韩愈共同考中了进士,所以蔡清认为欧阳詹绝对是当世豪杰。接下来蔡清在序言中又讲到:

自是闽士始知所向慕,儒风日以振起,相师不绝,迤逦至于杨龟山、李延平辈,分河洛之派,授之朱子,而正学大明,道统有归。吾闽遂称海滨邹鲁矣。是正有类夫瓜瓞之势,其蔓不绝,至末而益大者。谓非先生实为之根柢,又不可也。

这段话讲述了欧阳詹对于闽地文风的影响,也正是因为他的影响,当地产生了像杨时、朱熹这样的理学大家。从这段论证可以看到,福建人是何等地看重欧阳詹对社会风气的影响,而后理学影响了中国近千年,这启迪之功竟然要归到欧阳詹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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