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黛袭

刘姥姥进荣国府是红楼梦众多线索中比较清晰的一条。以刘姥姥的视角来描绘一个家族的兴盛覆亡,红学专家李泓渊说,“通过刘姥姥三进荣国府,巧妙地将平民与贵族、贫穷与奢华、粗俗与高雅、善良与刻薄进行了鲜明的对比。刘姥姥既是作品中不可或缺的一个人物,又是总体构思中很重要的一环。她的出现拓宽并深化了作品的主题”。

第四十回属于“二进”。为了写好这个“二进”,作者一连用了四个章节。至本回,刘姥姥的粗鄙有趣深得贾母欢心,贾母要在园子里给湘云还席,所以,就留下刘姥姥,叫她也热闹一回再走,“贾母少歇,自然领着刘姥姥都见识见识”。从故事内容上来看,这是一个游园活动,主要描绘贾府奢华的生活,展现贾府各色人等的生活理念和方式;从写作需要上来说,用张庆善在《漫谈红楼》里的话概括最为恰当“同是结构人物,如果说冷子兴主要是从外围、远距离对贾府进行概括介绍的话,那么刘姥姥则从内里、近处对贾府进行透视和详察,小说因此而深入细腻地展示了贾府的生活情境”。

语言上的高超自不待言。因刘姥姥说了“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引发众人“笑”的片段,被选在各版中学语文教材里,咱们不是课堂,这些东西,高中老师早分析透了。

当然,贾府和刘姥姥所代表的文化意识形态,也早有人分析,其中,黄涛在《刘姥姥新论》分析的最有代表性,他说, “贾府代表着源远流长的雅文化,刘姥姥则代表着形态粗糙的俗文化。刘姥姥进荣国府,实质上是一种雅文化与俗文化的冲突和交流,正是在这种文化的冲突和交流中,两种文化各自显示了自己的特点、本质和局限性,并构成了宏大的文化景观,概括了中国文化的全部本质和秘密”。很宏大,也很深刻。

“前人之述备矣”。我竟无话可说。那就让我们暂且来关注一下刘姥姥这个乡下老太太在粗鄙有趣里透出的生活哲学吧,毕竟,刘姥姥才是红楼中最接近我们生活的那个人。

大早晨,李纨起得早,看人搬东西。贾母带人来了,李纨赶着让丫头捧了盛满菊花的花盘,让贾母选一朵。贾母选了一朵红的。想想,戴了一朵红菊花的贾母,走起路来,有一缕若有若无的菊花香味,多好。贾母爱这花儿、粉儿,没有因年老而兴趣全无。

因见刘姥姥在旁边,便说“过来带花儿”,听见这话,一向伶俐的凤姐便说“我来打扮你”,说着“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刘姥姥)一头”。贾母和众人笑得了不得。

这时,有人说话了,八七版电视剧安排的是让李纨说,“你还不拔下来摔到她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老妖精了”。听这声口,像是李纨,李纨和凤姐是妯娌,相同的地位才说得出这种“挑拨”的话,但书中只说“众人笑道”,并未点明是谁。没点明比点明好,点明就坐实了是一个人,没点明就隐隐传达出所有人的潜藏心理:她都对你这样了,你怎么不还回去?换言之,如果有人这样对我,我定给她颜色看看。不一定声色俱厉,也可以笑靥如花,绵里藏针的予以回击,不然,周遭无穷的轻蔑就会滚滚而来。试想,假若被插满了一头的是凤姐本人,她会怎样?换成李纨会怎样?前文也有类似例子,林妹妹被比为小戏子,众人都不说,偏湘云说出来,林妹妹拂袖而去,还和宝玉吵了一架。就要拂袖而去,就要吵一架,就要众人都看到,我生气了——以后林妹妹周围的人尤其是湘云就要考虑。那样的话,或者叫侵犯别人的话,还说不说?

大家生活在一个空间里,长期相处下来,除了社会法律道德赋予的那一套禁忌之外,也会自动生成一个小范围的禁忌系统。如果有人挑战,犯了某人的忌讳,某人就觉得受了“伤害”,面对“伤害”,他自然就会启动保护系统。本回中,贾母当着众人的面,要给黛玉的窗帘换上软烟罗,这传达一个意思,“我疼这个外孙女,你们谁也别看低她”,这个做法巧妙,什么都没说,但是旗帜已经哗啦啦得竖在那里了。李纨作为大观园的负责人,早起指挥人搬东西,就要想到预备下船上用品,不然,等用的时候再安排,贾母可以等,但你这个人可疼度就大大降低了,你不懂“”,你犯了要“老祖宗”等的忌讳。林妹妹先奉茶给贾母,然后依次是各位长辈,这时候王夫人发话,“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有人针对这句话,自动脑补王夫人的脸有多么阴沉,话有多么冷酷。其实想想,王夫人再愚蠢,也不可能当着贾母及众人的面给林妹妹没脸,这里,王夫人就是拿出大家长辈的风范,表示体谅林妹妹,代表大家表态,避免林妹妹劳累,不然在场那么多人,要倒多少杯呢?王夫人的这种态度是要主宾尽欢。

大家在一个圈子里,你的一言一行,都是一块牌子,给别人指引,指引别人该怎么对你。

但,人和人又是如此不同,单一个地位的高低,就折腾死人。有的人奋斗一辈子也够不着人家生下来就呆的那个位置。某种原因,高位的那个人“侮辱”你了,你生气吗?

大部分人会生气。但不敢让人察觉你生气,有时还会自觉放弃生气。当然,我们只说日常,而不是残暴的激起阶级斗争甚而引起战争的行为,“冲冠一怒为红颜”之类不在我们讨论范围。张爱玲谈到她的作品,说“我只写男女之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肆的”。深以为然。红楼梦之所以伟大,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曹雪芹写的是日常。贾府诸人,在刘姥姥面前一副贵人做派,假设一下,贾母到了皇宫,见了老太妃,老太妃偶尔拿贾母取一下乐,贾母敢生气吗?应该不敢。前文也有例子,璜大奶奶气哼哼的去了宁府,可是进了院门,那气就消了一半,等尤氏长篇大论说了可卿的病之后,璜大奶奶的气早到爪哇国去了。人在日常中往往只在背后生气,只和同等地位的身边人较量。

凤姐插了刘姥姥一头花,有人“挑唆”说,你成了老妖精了,你还不拔下来摔到她脸上。刘姥姥回答说,“我虽老了,年轻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今儿老风流才好”。

真是绝妙的回答。退后一步,无限风光。有人这样评论刘姥姥此话, “刘姥姥任别人往她头上插花是愚蠢的,其自嘲却是聪明的。如果任由别人插花而不吭气或者扭扭捏捏,则更愚蠢。人生艰难,有时不得不利用一下自嘲”。刘姥姥是一个地位卑微的乡下老太太,一蹦三尺高,也摸不着贾府诸人的脚跟,此行的目的是来还情,当时的气氛正好,无论哪条,刘姥姥都不能生气——假若在乡下有人这样戏弄她,她会这样说吗?

她没有生气的空间,所以她选择自嘲;和她有生气的空间,但仍然选择自嘲是不一样的。前者,是在窘迫里杀出一条血路;后者,是更高的一种人生境界。刘姥姥属于前者。

想起宝钗,薛姨妈说,“宝丫头怪着呢,从不爱花儿粉儿的”。宝钗的不爱花儿粉儿,是参透浮华背后的虚幻无常,是应对衰败冷落的一种预备退身,当然,也有女孩的高傲——不用花儿粉儿装饰也美丽,信奉“淡极始知花更艳”。这种高傲,映到别人眼中,便是不理解,便是怪。无独有偶,《双城记》也写了一个怪人,卡顿,他最后在赴死时说 “我现在做的是一桩最好的事情,远远胜过我一向的所作所为;我现在去的是一处安详的休息之所,远远的胜过我一向的所知所解”。在那样一个混乱的年代,参透时代纷乱的卡顿不知该如何进行奋斗,维持秩序,破坏秩序?大家各有选择。他是一个异类,年纪轻轻为了心爱的人,结束了生命。或许那个心爱的人,便是他最珍贵的美好。宝钗也参透,但选择迎风而上,“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是她的标签。

春光正好,杨柳吐芽,村子外的小河波光粼粼,一个满头花儿、穿红挂绿的的小丫头,穿越过时光的烟云跑来,在大杨树底下享受着春风拂面。这个小丫头便是我们的刘姥姥。刘姥姥心里永远住着这样一个小丫头。所以,刘姥姥老了,热力还在。她和宝钗一样,在人生的路途上,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顺应命运,见招拆招,她们都是高手,她们的智慧足以让她们应对各种“羞辱”。只是,宝钗看得更透,所以也就更悲观。

是读书误了宝钗吗?让宝钗虽年轻,心却已经老了,住的屋子“雪洞”似的?读了书的,生了悲观。不读书的,凭着对生命的热情,行走在人生路上,大踏步的,反而自由自在。

曹雪芹在本回中是用了技法的。偏李纨命人摘了一大盘子花,偏刘姥姥戴了满头花,偏让贾母带着众人游玩,到了潇湘馆、秋爽斋、蘅芜院,到了宝钗的屋子,有了一个对比衬托,让刘姥姥的热和宝钗的冷,忽然在某个时刻撞了一下,我们来不及看那个火花是什么,就消失了。刘姥姥这个积年的老寡妇,或许正是若干年后跌落凡尘的宝钗形象。那个时候,宝钗是否明白,刘姥姥的粗鄙有趣的根子在哪里?没有回旋余地的时候,也要杀出一条血路。只不过,对宝钗来说,预做了那么多年准备,想必也平常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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