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哪来那么多道理啊

Managershare:大部分时候,那些所谓的道理,是我们自己想当然而已。

广西北海是个很没道理的地方,几乎处在中国大陆的最南端,明明足够“南”了,却叫北海。

到北海去是因为工作,那时我刚到电视台做编导,要到北海拍节目。头一天的任务就是搞清楚北海这名字的来由。采访了一些当地人,甚至到图书馆翻看了落满灰尘的“北海县志”,搜集到两三种说法,却还是不知哪种才是对的。当地人对于我们的疑问感到不解,吃着比手掌还长的皮皮虾说,反正就叫这个名字了,干嘛在意这些细节?然后再沾沾当地的沙蟹汁继续吃皮皮虾。沙蟹汁后来被《舌尖上的中国2》拍了,北海算是出了名,游客大增。我猜想当地人会更多的面临北海为什么叫北海这样的问题,对他们来说,这也许是幸福生活里最小的痛苦吧。不知道自己家乡名字何来,多没道理。北海是小城市,不像北京,很多事情就是没有道理的。

拍摄进入中段,我决定出一次海。带团队来拍摄前,我到北海进行过前期的考察,叫“踩点”。“踩点”的目的就在于把有趣的事情找出些道理来,再把道理拍出来,教化世人。我们日常的拍摄周期压得很紧,不了解情况贸然前往有很大风险,万一不如意就意味着浪费了人员设备住宿的高额费用,所以一般来说,“踩点”时没看见的东西和人,我们是不拍的。

但我听说了一个故事,说有个老先生,独自住在海上的高脚楼里七年,一年年守护海里的珍珠贝,这样的工作当地人叫“守珠人”。脑子一热,浮现出一个标题:珍珠的守护者。简直太牛了,一个人、七年、海中央、珍珠,想想也是那种超级感人的片子,这一份坚守,得感动多少人。“踩点”时我没见过那个老先生,当地陪同也表示在短时间内找到他完成拍摄很困难,考虑到潮汐作用,搞不好返航后得走几公里的滩涂。又说,要拍也行,但会是一场赌博。

很多时候,我们决定去赌一把,无非是因为看到了一些美丽的幻象,如珍珠,如美人,如承诺。其实也并不确定输赢又能怎样,只是在那个时刻会觉得,若不去看看,便吃了亏。因为赌这个字最深的意味,并不在输赢,而在于过时不候的诱惑,在于后会无期的绝望。

凌晨,我们伴着未落的月亮和潮汐的呼吸声出发,我睡眼惺忪地捏着一页简单的提纲,提纲抬头写着:珍珠的守护者。车至海边,太阳已经当空,海天一色,几只海鸟把眼前的景象料理成人们心目中南国的样子。大家收拾东西准备上船,我不让自己有丝毫怀疑,我相信一定能找到,只要找到他,一切都好说。就像翻开最后那张牌之前,赌徒觉得自己一定会赢。

上船了,我对摄像师老谷说,这一路都得记录下来,因为这就是他的路。虽然强行自信,而船行些许又开始紧张,因为这海洋实在是过于浩瀚,浩瀚到地平线也因为太远而在镜头里微微弯曲,孤舟摇晃,上哪找这孤单的高脚楼、这无名的老头?仿佛最后那张牌翻起了一角,你竟发现它有些许白色的底色,而你想要一张花牌,一张红桃Q。回想起来,面对这样的海洋,即便是胜利了,也是苟且的。

大概是老天眷顾,有人开始晕船的时候,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个黑点,起初,眼前溅起的水滴也比它更大。幸好走对了方向,黑点逐渐变大,从英文字符的句号变成中文字符的句号,再变成顿号,直到有了清晰的轮廓。终究还是赌赢了,所有人狂喜不已,摄像师老谷回头看我,说,妈的,总算没白拍。我很快进入了状态,先叮嘱他继续拍着,接着思考拍摄的思路。

这小房子像踩着高跷一样立在海上,一根竹竿便能丈量它的海拔,太孤独了,在那一刻我甚至可以想象老先生望着无边海洋的心情。这种孤独竟然让我有些兴奋,我甚至希望他再孤独一些,才衬得出他坚守七年的坚韧。而孤独这个词太空,是拍不出来的,必须要有细节。忽然想起来最近在看的书,一位做电视的前辈在里面说了一个道理:细节的细节,就不再是细节本身。我看了看手机,依然没有信号,那么他呢?吃什么?用什么?如何生活?电、水、食物、通信,这些都是细节,都是他孤独的细节。我又赶紧叮嘱老谷,务必要都捕捉到才好。

船至近处,我发现这房子比我想象的大,大过我在北京租住的公寓房,竟感到有些尴尬。来不及细想,看见房顶有个风车,随海浪的起伏转动着。

这是电力的来源,我对老谷说,赶紧拍一下。高脚楼下支着不同方向的十几根柱子,一根柱子上拴着一艘小船。我知道这些柱子深入海底,不然要如何支撑起这房子。而这海又有多深呢?不敢细想。

船绕到后面,一排楼梯深入海里,楼梯上方是扇房门,楼梯下方拴着一艘小船。当地陪同也不知道老先生的名字叫什么,只是在船上大喊:诶!来人了!不一会,门开了,走出个黝黑瘦小的老头,是南方人的体型,小而精悍,在这飘摇的海上,比我们站得更稳。

见面握手,我问,您怎么称呼?老先生或是平时沉默惯了,再加上当地也不说普通话,坑坑巴巴地说,我小姓梁。大概是很久没听过谁用过“我小姓X”这样的句式,加上拗口的普通话,他说了三次我才听明白。其实梁老先生至少大过我二三十岁,或是在大海面前习惯了谦卑,才有了“小姓”一说。

这高脚楼的内部被隔成了三室一厅,甚至还有独立的厨房,一瞬间我竟走了神,心想,这要是在北京,租金至少也要五六千一个月吧。回过神来,我再叮嘱摄像师老谷,尽量不要关机,我们的时间不多,别错失了细节。电视工作者常常能经历一些常人难以经历的事情,这探访海上高脚楼里的独居老人就算是一个,摄像师老谷也被这海上的一楼一人挑起了兴趣,兴奋地比了个OK的手势。兴致勃勃地开始拍摄,谁知一桶大海般的冷水泼了下来。就好像那张牌最终翻了起来,不是你想要的,也不是你不想要的,什么都没有,白板一张,也不知是不是输了,反正没有赢。

他也许是孤独的,但孤独得很没味道。

我问梁老先生,您平时都干嘛,他说主要就是划船巡视珍珠贝,也看书,也看电视。随手一指,角落的电视上立着根巨大的天线,拿遥控器打开,两个欧洲的足球队在比赛。我说,你这里东西还挺齐全的,那吃什么喝什么呢?大概是发现了我不太听得懂他的话,梁老先生也不再说了,从里屋拖出一大桶水来,舀起一碗给我,舀起一碗给老谷,老谷含笑摆手,镜头微微晃动。真是和想象中完全不同,梁老先生的生活很好,却让我有些苦恼。

但节目还得做,我祭出大招,问他,七年了,一个人远离家人,这里手机信号都没有,你不孤独吗?这个问题,无论他说什么,都会是精彩的答案,最好再坑坑巴巴一些,普通话最好再蹩脚一些,因为这样独一无二的生活就在这里的摆着,任何回应都会是最好的回应。

谁知道梁老先生又不说话,进屋拿出个黑色的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部电话。他就像个外国人用不流利的中文跟我交流一样比划起来,说,可以,可以打电话。然后指了指楼外的小船,竖起右手食指,说,一个星期回一次家。最后摆摆手,憨笑起来,小心翼翼地,一字一顿地说,不孤独。

后来又做了几年节目,回想起他,我发现其实这些也是细节,也能告诉大家这位老先生的生活,只是当时资历尚浅,喜欢先入为主,与预想不同便慌了神。其实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呢?正好有这么一个人,正好过着你想要他过的生活,正好如此孤独,正好能讲些人生的道理。

那天跟着梁老先生去海里看珍珠贝,他的船比我们的船小很多,老谷扛着价值一百多万的摄像机在海上摇晃,浑身是冷汗。我能感觉到,老先生不愿意说太多自己在这里的生活,毕竟在他看来,也没什么好说的。但说起珍珠,算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路高侃,虽然因为口音太重而不大听得懂,但也被诚实地记录了下来,回京后听了几遍,才听出些眉目。

他忽然在海中央停船,小舟飘摇不定,我正纳闷为何停下时,他却把竹竿伸进了海里,随手一扯,出水的竟然是一大串装着珍珠贝的铁笼。毫无标记,但他就是准确地找到了,回想起来,这才是他的孤独。他看了看,喜笑颜开,黝黑的脸上笑出了皱纹。他说,前些日子铁笼上长了水草,有不少小鱼小虾来打扰,清理了一次,现在长势不错。又说,别看珍珠到处都能买,长成一颗也要两年到五年,而且十几个珍珠贝里才能出一颗能卖的珍珠。我心想,若是能拍到珍珠,也是不错的,指着一个比较大的珍珠贝问,这个能打开看吗?他摆手,说,这个才一年零七个月,还不行。

送我们回到高脚楼,老先生自己又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拎着一大篮子从海里打捞上来的虾蟹。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里没什么好吃的,只有这些了。这时我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位梁老先生的生活,其实比我好出很多。我一年回一两次家,不回家时与家人通话的时间也少之又少;在北京花不菲的价钱租住一间不大的房子;吃不知从何而来的食物;繁忙之余已无心读书;人潮中,也是孤独的,还不够成熟,偏装作世故。

他一周回一次家;这独一无二的免费海景房比我花钱的大出很多;每日吃海里天然的食物;时间属于自己,海洋属于自己,孤独也属于自己;更重要的是,他的生活就是他的使命。若是换了他到北京来,来拍一期关于我的生活的节目,他定会觉得,这有什么好的?

离开时,我在他的桌子上看到一本老旧的连环画,翻开前几页,大概是某个人物出场,那人说,我小姓张。我问梁老先生,你平时看这个吗?老先生不好意思起来,说,这是我孙子的,我没事也看看。挥手告别后,老先生望向大海远处的晚霞,说,你们明天可以再出海,天气会很好。我问原因,他说这叫“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他还真是一点都不孤独,我为他高兴,但我的节目又该如何是好?

回程的船上,摄像师老谷讪讪地问我,好像不是很理想?我苦笑着点头,他又问,那你准备讲他些什么?我说,讲他些什么我不知道,我倒是觉得他跟我讲了很多。

后来我补拍了关于当地珍珠产业的画面,采访了一些买卖珍珠的人,回京后与领导商量,最后在“珍珠的守护者”这期节目的结尾加了这么一段话:梁师傅说,一个人生活七年,孤单寂寞在所难免。他有时甚至分不清,到底是他在陪伴珍珠,还是珍珠在陪伴他。珍珠的形成不光需要人的守护,也需要无污染的海水与环境,这座城市里珍珠的守护者,不光是像梁师傅一样的守珠人,更是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所守护的,也不仅仅是珍珠,更是这座城市,这片海洋。在电视里替人说话并不罕见,当时我还为这段话着实得意了一阵子,因为它挽救了这期节目,算是让节目走上了“正道”。回想起来,很是惭愧。

天然的珍珠是珍珠贝的苦难,一粒沙子不小心进了体内,它便痛苦地挣扎,分泌出一层层富含碳酸钙的物质,把沙粒包裹起来,只想让自己不那么痛苦,没想到竟然终成珍珠。这个过程是彻底孤独的,珍珠越大,苦难越多。

我们也一样,人生的苦难终会被我们在无数个独自承受的夜里包裹起来,变成珍珠,择日择机,献给最爱的人。所以呢,还是不要去揣测别人的生活才好,揣测太多了,容易失望,而他还纳闷:我不是挺好的吗?你为何失望?

又开始说大道理了,真是个坏习惯。人生哪来这么多道理啊。


摘自《人生有什么道理》

(下载iPhone或Android应用“经理人分享”,一个只为职业精英人群提供优质知识服务的分享平台。不做单纯的资讯推送,致力于成为你的私人智库。)

作者: 熊德启
来源:微博ID:@熊德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