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头:北飘七年

七年前的今天,2008年5月12日,我离开家乡昆明,开始了北漂生涯。

当时除了毕业证书和学位证,我还有一张气象工程师的中级职称证明,证明我有能力从事气象预报工作。我唯一的专业技术能力是制定航班计划,放行飞机。而在我即将前往的那个地方,它们都根本用不上了。

不再是那种玩法,我变成为一个没有单位的人。

在北京的朋友家里借住,从一个朋友家搬到另一个朋友家。炎炎夏日,我记得那天晴好无风,柳丝低垂,旗幡不动,满街的车子停下来,我把头伸出窗子想看看哀悼日究竟是什么样子。那一刻非常安静肃穆,而我却突然走神,有三个问题清晰地浮现在面前:

  • 我会做什么?

  • 我能做什么?

  • 我的存款还能支撑多久?

从那天开始,在随后的几年里,无论我手头在做什么,身在何处,看到的任何东西上面都加上了这三句话的字幕。在中关村、五道口,字幕的颜色要淡一些;在国贸、工体、世贸天阶,字幕的颜色就要刺眼一些。

某个冬夜喝酒出来,我把这事跟好朋友羊羊羊说了,我们喝得有些发飘,站在街边晃晃悠悠。老羊搂着我的肩膀,指着对面的瑞士公寓对我说:

“兄弟,我知道你忍不住要去想,在这北京城里,哪一间亮着灯的房子会是你的,哪一辆开过去的车子会是你的,这些破事儿一想起来就觉得这人生一下子他妈的遥远极了。可是我告诉你啊,兴许明年这个时候,这一切你都有了呢?毕竟,这里是北京啊!”

明年过去了,明年的明年也过去了,许多个明年无声无息悄悄流逝,就像在十字街头挥手道别说再见却再也没见的那些人,而老羊那句天真乐观的“毕竟,这里是北京啊”却一直在我耳边回响。这无关车子房子,它们只是一些关于个人欲望的比喻。人生不可以没有欲望,但人也不能仅仅靠着欲望过活。世事艰难,我们必须保持天真乐观。

这世上有三种鸟。一种生下来就是野鸟,飞翔是它的本能;一种一辈子都活在笼子里,渴望但是不知道飞翔为何物;还有一种从笼子里出逃,竟然不知深浅地飞了起来。对于野鸟和笼中鸟来说,它们各自接受了一个完整的世界。野鸟从来不考虑风大雨狂,因为那就是它的世界本来的样子。笼中鸟也不会考虑明天的晚饭,因为在它的世界里食槽天然就是满的。最难的是第三种鸟,因为它要穿越两个世界,学习两套规则,努力彻底忘记笼中岁月,学着爱上面前的风雨,习惯不知道明天的晚饭在哪里。

就像自己和自己道别,自己和自己撕裂,梗着脖子拍打翅膀,生怕自己停下来会忍不住回头去望。而自己心底非常清楚,此刻往哪一个方向飞都是暗夜,根本分不清前路和归途。暗夜飞翔,最可怕的并不是未知,已知才会成为一种负累,连情感都是多余。

所以,天真乐观是唯一可靠的依仗。支撑一个人在暗夜里奋力振翅的不是因为有了新方向,而是心头微芒却不灭的那一点火光。在所有的自我欺骗中,我唯一不愿意拆穿的就是这一种。

在一个没有云图可以分析、航班可以调度,无处落脚也不知道方向的世界里,要继续飞下去。

七年过去,我像一只野鸟一样无动于衷地飞翔,甚至很少意识到自己正在飞行的这个事实。环顾四周,都是同类的踪迹。我们孤零零地飞行,却在任何一个方向上都能形成编队。

有人急速爬升,有人无端端下坠,却没有人因此而停下。我们之间绝少电话嘘寒问暖,不使用冰箱贴和黄色便签纸传情达意,保持着让人感觉舒适的疏离和冷漠,又能满足于激烈对撞时彼此身上焕发出来的激烈火花,和急速冲刺时彼此无言的默契配合。我们在此时此地相逢,哪怕一刹那之后就要擦身飞过,也不去追问过去,不去求索未来,只是把这一秒钟拉伸到极限,在毫秒级尺度上建立欢乐,活得就像是没有回忆。

我再没有预测过天气,过往的准确率我都已经忘记,我就在天气里;我再也没有核查过航班计划,延误时在候机楼找个有插座的角落坐下,我有另外一张计划表。

至于说那些字幕,有天下午风和日丽,我穿着拖鞋短裤下楼吃午饭,伙计问都不问就端上来我惯常点的几个菜。我楞了一下,就在那一瞬间,所有的字幕都落进依然在荡漾的啤酒杯里,从此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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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和菜头
来源:槽边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