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斯蒂芬·金的故事贩卖师》,一个外科医生遭遇海难流落荒岛,在没有任何食物来源的情况下,一步步截肢给自己吃的故事。读完了一身鸡皮疙瘩,半天想不了其他事。

每个医学院的学生,迟早都会想到一个问题:病人可以承受什么程度的冲击体克?不同的指导教授会以不同的方式回答这个问题,但归根结底,回答总是另一个问题:病人的求生欲有多强?

一月二十六日

暴风雨把我冲到这里来已经两天了。今早我在岛上绕了一圈。好一个岛!最宽的地方不过一百九十步宽,由一头到另一头不过二百六十七步长。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看到什么可吃的东西。

我的名字是理查德·派恩,这是我的日记。如果我被寻获(什么时候呢?),我可以轻易将这日记毁了,我不缺火柴。火柴和海洛因,两样都多得很,在这里却都不值半毛钱,哈哈。所以我会写,至少可以藉此消磨时间。

假如我该说出全部事实一一有何不可?我有的是时间!一一我该从头说起。我出生于纽约市的小意大利区,出生时名叫理查德·皮查提。我爸是意大利人。我小时候想当外科医生。我爸大笑,说我疯了,叫我再去帮他倒杯酒。他四十六岁时死于癌症。我很高兴。

我在中学时打美式足球。我是我们学校有史以来最好的球员。四分卫。后两年我缔造了全胜的辉煌纪录。我恨足球。但如果你是个意大利移民,而你又想上大学,就只能靠运动了。因此我打美式足球,最后拿到运动奖学金。

在大学里我也打球,直到我的成绩好到可以领全额学术奖学金。医学预科。我爸在毕业典礼六周前死了。幸好。你以为我想走过讲台拿文凭时,低头看见那肥老头坐在下面吗?母鸡会想要国旗吗?我也加入一个兄弟会。虽然那没什么了不起,否则他们也不会接受意大利佬,但毕竟是个兄弟会。

我为什么要写这个?这好像很有趣。不对,我收回上面那句话。这很有趣。伟大的派恩大夫,穿着睡裤和运动衫坐在一颗石头上,坐在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岛上,写他一生的故事。我饿死了!算了,我若想写一生的故事,自然可以写。至少这能让我比较少想到肚皮。

我在进医学院前,把姓改为派恩。我妈说我让她心碎。什么心?我老头下葬那天,她就跑出去找街口那个犹太杂货商。对一个这么爱这个姓氏的人来说,她把自己的姓改成史坦布纳的速度可真快。

我从中学时开始,就一直向往外科。就算在那时候,每场球赛前我都会把两手裹好,球赛后再泡热水。想当外科医生,就得好好照顾双手。有些同学会为这笑我,骂我是胆小鬼。我从不和他们打架。玩足球已经够冒险了。但还有办法解决问题。最爱找我碴的是霍威·普洛斯基,一个笨东欧猪,脸上长满青春痘。我送报,并在派报路上打听消息。我有很多方法赚钱,你得有人脉,你要聆听,建立关系网。想在街上混就得如此。任何笨蛋都知道怎么死。该学的是怎么活下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因此我付了十块钱给全校块头最大的李奇·贝兹,叫他让霍威·普洛斯基的嘴巴消失。我说,让它消失。你带给我一颗牙齿我就给你一块钱。李奇带给我三颗牙齿,用纸巾包着。为了这差事,他的两个指关节还脱臼了。这样你就能了解,有时候我会卷入什么样的麻烦。

在医学院里,当别人忙着趁当服务生或卖领带或擦地板的空当死背书时,我以打赌维生。足球场,棒球场,加上一点策略。我和老邻居们保持良好情谊。而且一路顺风地毕了业。

直到当住院医师,我才开始卖“药”。我在纽约市最大的医院工作。

起初我从空白处方笺开始。我将一本一百张的空白处方笺和开药方的格式卖给一个老邻居,而他会捏造出四、五十位医生的名字签在上面。他在街上卖空白处方笺,每张十元到二十元。有毒瘾的都爱极了这种可以自己开药方购买的方式。

过了不久,我发现医院的药剂室里非常混乱。没人知道药品迸出的状况。有很多人堂而皇之地私下把药品带走。我可没有那样。我总是小心翼翼。我一直没惹上什么麻烦,直到因为疏忽——而且运气不好。但我会安全着陆,我一向都会。

不能再写了。我的手腕酸痛,铅笔的笔芯也钝了。其实,我真不明白我在这里穷写个什么劲,也许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了。

一月二十七日

昨晚船漂走了。在离小岛北岸约十英尺的地方沉入水底。谁在乎?反正触礁以后,船底已经破烂得就像瑞士乳酶,而且我已经把所有值得拿的东西都拿下船了。四加仑的淡水,缝衣服的针线包,急救包。我正在上面写字的这个本子,照说应该是救生艇的航海日志。这是个笑话。谁听过救生艇上没有食物的?这本日志上的最后一篇报告写于一九七零年八月八日。噢,对了,两把刀,一把钝的,一把相当锐利,还有一副刀叉。我今晚吃晚餐时可以用。烤石头,哈哈。至少我把铅笔削尖了。

等我离开这堆鸟不生蛋的岩石后,我要控告天堂船运公司,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光是这点就值得我活下去。而且我会活下去。我会离开这里。不会错的。我会离开这里。

(稍后)

我在记载我的所有物时,忘了一样东西:两公斤的纯海洛因,价值约三十五万元,纽约街头市价。在这里却一文不值。有点可笑吧?哈!哈!

一月二十八日

我吃饭了一一如果你认为那算吃的话。有只海鸥飞到岛中央的一块岩石上。那里的岩石堆成一座小山一一上面全是鸟粪。我找到一块正好合手的石头,尽我所能地爬近那只海鸥。它就站在岩石上,睁着明亮的黑眼看着我。我的胃肠咕咕叫声竟没把它吓走,实在让我惊讶。

我用力丢出那块石头,打中了它的侧身。它呱地叫一声,试着飞走,但我已经打断了它的右翅。我爬向它,它却跳开了。我看得见血流过它白色的羽毛。那只臭鸟害我忙追了一阵。有一次,在那中央石堆的另一边,我的脚卡到两块岩石中间,差点没折断脚。

最后它累了,我终于在岛的东岸抓住它。它竟还想跳进水里游走。我一把揪住它的尾羽时,它转头啄我。于是我一手抓住它的脚,另一手握住它可怜的脖子,一把扭断。那断折声带给我极大的满足。要上午餐了,你知道吗?哈!哈!

我把鸟带回“营地”,但在我拔它的毛并清除肠胃前,我先用腆酒擦拭被鸟嗦啄破的地方。鸟身上带有各种细菌,而现在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受到感染。

清除内脏的手术进行顺利。可惜我无法把它煮熟。这个岛上既没花草也没树木,而船又已经沉了。因此我将海鸥生吃。我的胃立刻想要反对。我愚然同情,但不允许。我倒着往回数数,直到作呕的感觉消失。这招几乎每次都有效。

你能想象那只差点害我扭了脚踝,又用力啄我的鸟吗?假如我明天能逮到另一只,我要狠狠折磨它。我让这只死得太容易了。即使我这么写的时候,我仍能清楚地看到它躺在沙上断了颈子,两颗死不膜目的黑眼珠仿佛还在嘲笑我。

海鸥有没有一点脑袋呢?

海鸥可以吃吗?

一月二十九日

今天没食物。一只海鸥飞到中央石堆顶端,但在我近得可以“传球”给它前,它就飞走了,哈哈!我的胡子长出来了,奇痒无比。假如那只海鸥又飞回来,让我抓到它的话,我要先把它的眼睛挖出来再杀了它。

我是个杰出的外科医生,我相信先前已经说过。他们开除了我。那真是个笑话。所有人都在那么做,却在有人被逮住时装得比谁都圣洁。滚你的蛋吧!我自有对策。这是医师和伪善者宣誓文的第二条。

我在当实习医师和住院医师期间(照《希波克拉底誓言》说,他们可比军官与绅士,但你别信这套),已经从各个门路赚到了够多钱,足够在公园路开家诊所。这对我来说是个了不得的成就;因为我不像我大部分的“同仁”那样有富裕的父亲或监护人。我开业时,我爸在他的贫民墓地里已经躺了九年。我妈在我的行医执照被撤销前一年死了。

我赚的是回扣。我的生意涉及东区六个药剂师,两家麻醉药厂,和至少另外二十个医生。病人被送来给我,我也把病人送走。我操刀动手术,并开正确的术后药方。虽然不是所有手术都是必须做的,但只有在病人同意下我才会动手。而且从来没有一个病人会在看过我写的药方后说“我不要这个。”你瞧,他们在一九六五年动过子宫切除术,或一九七零年切除部分扁挑腺,但只要你让他们服药,五到十年后他们还在服止痛剂。有时候我会,而且我不是唯一一个让病人长期服止痛剂的医生。他们负担得起这个习惯。有时候病人在小手术后难以人睡,要么没办法买到减肥药或利眠宁时,这些都是可以安排的。哈!没错!他们若不能从我这里买到,也会在别人那里买到。

接着税务局的人逮到洛文。那个出卖朋友的黑羊。他们用五年徒刑在他面前晃,他就供出六七个名字,其中一个是我。他们监视了我一阵子,等他们出面逮捕我时,我的身价已经超过五年。还有其他几项指控,包括我尚未放弃的空白处方笺。真可笑,我其实已经不需要干那个了,但那是种习惯。多余的甜头实在很难放弃。

我认识一些人,我从中拉线,我也把几个人丢给狼吃。但他们都是我不喜欢的人。我丢给狼吃的都是真正的混蛋。

上帝,我好饿。

一月三十日

今天没有海鸥。使我想到在旧社区里,有时可以在推车后面看到的牌子:今天没有番茄。

我走到及腰的水里,手拿那把锋利的刀子。我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整整四个小时任太阳毒晒。有两次我想我快昏过去了,但我倒着数数,直到昏眩的感觉消失。我没看到鱼。一条也没有。

一月三十一日

又杀了只海鸥,跟我杀第一只的方式相同。我太饿了,没法照我原先计划的那样折磨它。我清掉它的肠胃后把它吃了,然后把它的肠胃搓揉干净,一起吞下去。觉得生命力再次回复,这实在是种奇怪的感觉,这时我开始害怕了。有一阵子,躺在中央石堆的阴影中,我以为我会昕到人声。我爸,我妈,我的前妻。最糟的是,在西贡卖我海洛因的中国佬。他的口齿不清,可能与他有点兔唇有关。

“去呀。”他的声音不知从哪传来。“去吸一点,你就不会注意到你有多饿了。那是美丽的经验……”但我从未试过任何毒品,连安眠药我都不吃。洛文后来自杀了,我有没有提过?那个出卖朋友的黑羊。他在他以前的办公室里上吊自杀。我对这件事的看法是,他为这世界除了一害。我要取回我的开业执照。和我谈过话的某些人说那是办得到的——只是要花一大笔钱。比我能想象的还要多。我在银行里有四万元存款。我决定必须冒个险用钱滚钱。滚上两倍或三倍。

因此我去找罗尼·海利。罗尼和我在大学里一起玩过足球。当他弟弟决定当内科医师时,我帮他找到住院医师的职位。罗尼自己是法律预科,有趣吧?在我们长大的那条街,我们叫他“执法者罗尼”,因为不管什么球赛,他总是当裁判。如果你不喜欢他的判决,你有两个选择——闭嘴,或者吃拳头。波多黎各人叫他为罗尼儿,就那么一个词,罗尼儿把他笑个半死。这家伙却上了大学,进了法学院,而且第一次参加律师考试就通过了,接着回到旧社区开业,事务所就设在“鱼缸酒吧”楼上。我闭上眼就能想象他开着那辆白色宾利大陆奔驰过街口。

我知道罗尼会有门路。“那很危险。”他说:“但我知道你有办法照料自己。只要你把那东西带回来,我会介绍你认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州议员。”

他给了我那边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中国佬,全名是李亨利,另一个是越南人,叫阮梭龙,是个药剂师。只要给他钱,他会检验中国佬的货。据说中国佬喜欢偶尔“开开玩笑”。他的玩笑是在塑胶袋里装满滑石粉,或水管清洁剂,或漂白粉。罗尼说,总有一天中国佬会因为他的玩笑把命送了。

二月一日

有架飞机从岛的上方飞过。我试着爬到中央石堆上向它挥手。我的脚踩进一个洞里。我想,那是我头一天杀海鸥时不小心踩进去的同一个洞。我扭伤了脚踝,有创骨折。就像中了一枪,痛得我椎心刺骨。我尖叫一声,失去平衡,两手如风车般乱转,但还是摔下了石堆,撞到头昏了过去。一直到天快黑时我才醒来。头部撞伤处失了点血。我的脚踝肿得像轮胎一样,而且我被晒伤了。我想,假如再多晒一个小时,我身上一定会起水泡。我爬回这里,昨天一整晚在发抖和绝望的哭泣中度过。我的头部伤口在右侧太阳穴上方,我把它消过毒后,尽我所能用绷带包扎起来。只是表面的脑壳受伤加上轻微脑震荡吧,我想。但我的脚踝……这骨折可严重了,伤势涉及两个部位,也可能三个。

现在叫我怎么追鸟呢?那飞机一定是在搜寻凯拉号的幸存者。在黑暗和风暴中,救生艇必然会从它的沉没处漂到几里外。他们也许不会再飞回这边来了。天啊,我的脚踝痛死人了。

二月二日

我在小岛南端的碎石海滩上摆出求救信号。这事费了我一整天,偶尔得到阴影中休息休息。即使如此,我还是昏倒了两次。我猜我大概已经瘦了二十五磅,主要是因为缺水。但是此刻,从我所坐之处,我可以看见那两个我花了一整天用黑石头排出的大字:“救命”,每个字有四英尺高。再有一架飞机飞过,就不会漏掉我了。

如果再有一架飞机的话。

我的脚不断抽痛。骨折处不但继续肿胀,而且严重变色。我用衬衫用力绑在伤处,稍稍减轻疼痛,可是疼痛依旧严重,使我时常昏迷,那不能叫作睡眠。

我开始在想,也许我得自己将这只脚截肢。

二月三日

肿胀和变色更厉害了。我会等到明天。假如有必要动手术,我相信我可以自己施行。我有火柴可以为那把利刃消毒,也有缝纫包里的针线。

我的衬衫可以当绷带。我甚至还有两公斤的“止痛剂”,虽然不是我平常开给病人的那种。

但病人要是拿得到,也会照用不误。那些染蓝发的老太婆,就算叫她们嗅空气芳香剂她们也会肯,只要她们认为那可以让她们感觉舒服就行。信不信由你!

二月四日

我决定切除我的脚。已经四天没有食物了。再等下去,我可能会在手术进行中因为惊吓和饥饿而晕倒,结果失血而死。虽然我憔悴虚弱,但我还想活下去。我记得在基础解剖学时,莫瑞是怎么说的。我们叫他“老莫鸡”。他说,每个医学院的学生,迟早都会想到一个问题:病人可以承受什么程度的冲击休克,他会把棍子挥向人体图表,敲着肝脏、肾脏、心脏、脾脏和肠胃。归根结底,各位,他会说,答案总是另一个问题:病人的求生欲有多强?

我想我承受得了。

真的。我在这里写着,或许只是为了拖延无可避免的一刻,但我确实想到我还没把如何会到这岛上的经过说完。也许我该把话说完,以防万一手术失败。这只要花几分钟,而且我相信还会有足够的日光可以让我开刀,因为根据我的电子表,现在不过是早上九点零九分而已。

哈!

我以观光客身份搭机飞到西贡。这听起来奇怪吗?不会吧。尽管有尼克松的战争,每年还是有数以千计的人到那里观光。人们到那里去看撞车和斗鸡。

我的中国朋友有货。我把货拿给阮检验,阮说这批货品质极高。他告诉我四个月前中国佬又开了一次玩笑,结果他太太一发动那辆欧宝车的引擎,便连人带车被炸成碎片。从那以后,中国佬就不开玩笑了。

我在西贡停留了三个星期后,订了一艘客轮的船位,准备把货带回旧金山。客轮的名字是凯拉号。头等舱。带货上船没出问题。付了笔钱后,阮便安排让那两位海关人员只是胡乱翻了一下我的行李箱,便挥手叫我过去。货装在一个航空公司旅行袋里,他们连看也没看一眼。

“通过美国海关就困难得多。”阮告诉我:“不过,那是你的问题。”我无意带货闯美国海关。罗尼·海利已事先安排了一个愿为三千元做某种工作的潜水员。我预定(想起来该是两天前了)在旧金山的一家廉价旅社——圣瑞吉旅社——和他碰头。按照计划,货将被装人一个防水铁罐里,罐顶上安放计时器和一包红色染料。在轮船靠岸前,那铁罐将被扔到海里——但不是由我动手,当然。

当凯拉号沉没时,我还在找寻一个需要一点现金,而且事后聪明得——或笨得——知道闭紧嘴巴的厨子或侍者。

我不明白为什么船会沉。是有暴风雨没错,但那艘轮船似乎挺得过来。二十三日晚上大约八点左右,下舱某处传来爆炸声。那时我在大厅里,而凯拉号几乎立刻倾斜。斜向左侧……他们叫作左舷吧?

人们尖叫、乱跑。酒瓶从吧台后滚下,落地撞碎。一个男人摇摇晃晃从下舱爬了上来,衬衫烧焦了,皮肤像烤肉一样。广播系统告诉人们到开船时的训练中事先指定好的救生艇位置去。乘客还是到处乱跑。在救生艇训练时,根本没几个人出现。而我不只出现,而且还早到——我要排在前排,你瞧,这样我才可以一览无遗。只要事关我的利益,我一定全神贯注。我回到舱房,取出装海洛因的塑胶袋一,边一个放进我的口袋里。然后我到救生艇八号站。

我爬楼梯到甲板时,船上又有两起爆炸,船身也斜得更厉害了。甲板上,一切都乱成一团。我看见一个女人手抱婴儿尖叫着从我身边跑过,在滑溜又倾斜的甲板上速度越来越快。她的大腿撞到栏杆,整个人翻出船外。我看见她在半空中翻了两个筋斗,第三个还没翻完,就消失在海里了。有个中年男人坐在沙狐球游戏场里,拼命拉扯头发。另一个穿着厨师自制服的人,脸和双手严重烧伤,从一个地方撞到另一个地方,一面嘶喊着:“帮我!我看不到!帮我!我看不到!”

人人都惊慌失措:从乘客到船员,谁也不例外。你必须记住,从第一声爆炸声传来,到凯拉号沉没,这段时间不过才二十分钟。有些救生艇站挤满了号叫的乘客,另一些却空无一人。我这第八站在轮船倾斜的一边,因此没人敢过来。除了我之外,只有一个脸色灰白的水手。

“我们把这个老簸子放下水吧,”他说着,眼珠在眼窝里狂乱翻转,“这个臭澡盆会沉到海底去的。”

救生艇装置很容易操作,但他紧张地摸索时,却让他那边的船台和滑车装置卡住了。救生艇落下六英尺后,悬在半空,船头比船尾低两英尺。

我正要绕过去想帮他时,他突然发出猪叫声。他解开了卡住的地方,却让自己的手卡住了。滑溜的绳索在他手掌上磨得冒烟,磨破他的皮肤,他痛得弯向另一边。

我把绳梯抛过船身,很快地爬下去,把救生艇从降低的绳索中解开。

然后我开始划。划船本来是我到朋友的避暑别墅时偶尔的消遣,现在我却为了逃生而划。我知道如果我不在垂死的凯拉号沉没前划到远方,那艘沉船会把我一起卷下去的。

不过五分钟后,凯拉号沉了。我并未完全逃离往下吸的游涡。我得拼死命地划才得以待在原处。船沉得非常快,船头栏杆上还挂着不少哀号的人。他们看起来很像一群猴子。

暴风雨变本加厉了。我失去了一枝桨,但勉力保住另一枝。那一整夜我像在梦中度过,先忙着汲水出艇,接着握紧那枝桨拼命划,让小艇得以安然挺过下一个巨浪。二十四日黎明前不久,海浪在我后方增强了。救生艇直向前冲。那情况很骇人,但也很剌激。突然间我脚下的船板都被卷走了,幸好在救生艇还没下沉时,它就被抛到这堆鸟不拉屎的岩石上。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一点概念也没有。航海术不是我的专长,哈,哈。

可是我知道我得做什么。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记录了,但我总觉得我会挨过来的。我不是一直挨到现在吗?而且这年头的义肢几可乱真。只要有一只,我照样可以活得很好的。现在该看看我是不是有自己想的那么厉害的时候了。

祝我好运。

二月五日

我挨过来了。

疼痛是我最担心的部分。我受得了疼痛,但我以为在如此虚弱的情况下,疼痛加上饥饿可能会让我在动完手术前就昏死过去。然而海洛因圆满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我开了一袋,放了两小撮在岩石表面上吸——先用右鼻孔,再用左鼻孔。那很像吸某种可以令人麻木的冰,从身体底部扩散到整个脑袋。我昨天一写完日记,便吸了海洛因——那是早上九点四十五分。下一次我看表时,日影已经移开,使我半身暴露在太阳下,那时是中午十二点四十一分。我打了一下瞌睡。我从来没想过那经验竟是如此美妙,让我不明白以前为什么会那么鄙视它。痛楚、恐惧、悲哀……全都消失了,只留下平和的陶醉。

我就在这种状态下操刀动手术。

事实上,剧烈的疼痛仍旧免不了,但那多半是在手术刚开始的时候。疼痛似乎与我不相干,仿佛痛的是另一个人。这让我困惑,但也颇有趣。你能了解吗?假如你服过掺有强烈吗啡的药剂,也许你能了解。它的功效不只是止痛而已。它会导致一种心灵状态,一种平静。我现在可以了解为何人们会对麻醉药上瘾,虽然“上瘾”似乎是个太强烈的词汇,而且不用说,这都是出自那些从未试过的人之口。

手术进行到一半时,疼痛开始变得越来越具体。一阵阵昏眩向我袭来。我饥渴地望向已开的那袋白粉,却又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假如我再打瞌睡,我一定会和昏倒一样,因为失血而死。于是我从一百开始倒数。失血是最致命的因素。身为一个外科医生,我非常明白这点。在必要的情况下一滴血都不能浪费。如果在医院里,病人在手术进行时大量失血,你可以为他输血。但这里却无血可输。我失去的血就失去了一一而在我动完手术后,我腿下的沙全都变成了暗红色——直到我体内的工厂能再制造、补充为止。我没有钳子,没有止血剂,没有外科手术用的缝线。

我在十二点四十五分整开始动手术,在一点五十分时完成,接着立刻给自己一剂海洛因,比第一次的分量多一点。我渐渐沉人灰色、无痛苦的世界,在那世界里盘桓,直到将近五点。当我从那世界走出来时,太阳已经西斜,在蓝色的太平洋上划出一道金色的轨迹。我从没看过如此迷人的景色……在那一刹那,所有疼痛都得到了报偿。一小时后,我又吸了一点,以便全心享受并欣赏日落。

天黑不久后,我——

我——

慢着。我不是说过我已经四天完全没进食了吗?而我失去的活力得到的补充只来自自己的身体?最重要的,我不是一再重复说过,求生的关键在于心灵?优越的心灵?我不会说你也能做出同样的事来为自己平反。首先,你大概就不是个外科医生。就算你知道切除肢体的步骤吧,你可能也会笨手笨脚地弄砸,让自己失血而死。就算你挨过这次手术好了,你那已被定型的脑袋八成也不会想到这件事。算了,那都不重要了。没有人必须知道。我在离开这小岛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这本日志烧毁。

我非常谨慎。我将它彻底洗干净后才把它吃掉。

二月七日

断肢处疼痛异常——常常痛得令人难以忍受。但愈合过程开始时引起的闷痒更叫人难受。今天下午我一直想着那些对我发牢骚的人,说他们受不了肌肉愈合引起的痒,不但奇痒无比,而且抓也不能抓。我总是面带笑容告诉他们明天就会好一点了,心里却想着这些人真爱抱怨,真软弱,也真不知感激。现在我了解了。有好几次我想要撕下用衬衫充当的绷带,用力抓伤口,把手指挖进柔软的生肉里,拉掉粗糙的缝线,任血喷流到沙滩上。怎样都行,只要能止住那可怕而令人发狂的痒。

那些时候我会从一百开始倒数,再吸点海洛因。

我不知道我已经吸了多少海洛因,但我知道自从开刀后,我几乎是持续的“入神”。这让我忘了饥饿,你知道。我差不多已不再意识到饥饿,只是腹部有种模糊而遥远的咬啃感而已,这很容易可以置之不理。不过我还是需要食物。海洛因没有任何热量。我一直在测试自己,从一个地方爬到另一个地方,测量我的精力。我已经越来越没力气了。

上帝啊,我希望不会,可是……再动一次手术可能是必需的。

(稍后)

又有一架飞机飞过了。飞得太高,对我没有帮助;我只看见划过天空的飞行云。不过我照旧挥手。挥手,并喊叫。等飞机消失后,我哭了。

天色已黑,看不清楚了。食物。我想着各种各样的食物。我母亲的通心面,大蒜面包、蜗牛、龙虾、牛排、水蜜桃、蔬菜汤,在第一街名仕餐厅为你送上蛋糕和自制冰漠淋的甜点,烤蛙鱼烤火腿和凤梨,洋葱圈、马铃薯片加一大口一大口喝下的冰茶。

一百、九十九、九十八、九十七、九十六、九十五、九十四……

上帝上帝上帝……

二月八日

今早又有一只海鸥飞到石堆上了。又肥又大的一只。我坐在营地的岩石阴影中,将包着绷带的断肢跷高。那只海鸥一飞下来,我就开始淌口水,就像只饿狗。无助地淌口水,像个婴儿,像个婴儿。

我捡起一块正好拿得动的大石头,开始爬向它。我并不抱什么希望,心想它一定会飞走的。但我总得试试看。如果我能得到它,像那么一只又胖又大的鸟,我就可以将第二次手术无限期延迟。我爬向它,断肢不时碰到石头,让我痛得全身发麻,只等着它飞走。

它没有飞走,只是来回高视阔步,挺着多肉的胸,像检阅部队的空军上将。它偶尔会用那双黑色小眼注视我,而我会像块石头僵住不动,并从一百倒着数数,直到它又开始来回踱步。每次它扑振翅膀,我的胃就会像凝结的冰块。我继续流口水。我忍不住。我像个婴儿般流着口水。

我不知道这样爬近它用了多少时间。一小时?两小时?我越靠近,我的心就跳得越厉害,那海鸥也越显得美味可口。它似乎在嘲笑我,而且我越来越相信,一等我爬到可以丢石头的距离,它就会立刻飞走。我的四肢开始颤抖,嘴里干涩,断肢不住抽搐。我想我一定有收缩痛。但这么快吗?我开始吸海洛因还不到一星期呀!

算了。我需要那玩意儿。我还有很多,很多。我开始疯狂想着我一定会在最后一刹那错失那只鸟。我必须爬近一点。因此我必须往石堆上爬,仰着头,任汗水流下我骨瘦如柴的身体。我的牙齿已经开始烂了,我写过这点了没?如果我是个迷信的人,我会说那是因为我吃了——

哈,我们没那么迷信,对吧?我又停下来。我和它距离之近,胜过我和以前的任何一只海鸥。我还是没办法丢。我紧抓石头,直到手指发痛,还是没法将它丢出,因为我知道如果没打中它,结果会是什么。

我把所有的货都用完也不在乎!我要告得他们头破血流!我这一辈子都会过着奢华的生活!漫长的一辈子!若非那海鸥终于振翅欲飞,我想我会一直爬到它跟前也不会丢出石头。但它张开双翅飞了起来。我对它喝叫一声,双膝脆起,用尽全身力气扔出石头。我击中了它!那鸟呱地一声摔落到石堆另一边。我高兴地大笑,胡言乱语,也不管伤口可能撞裂或撞伤,爬过石堆顶端到另一边去。我失去平衡,又摔到了头,当时却不加理会,虽说现在头上隆起一个大包。但我想到的只是那只鸟,我击中了它,多幸运啊,就在它起飞时我击中了它!

它扑着翅膀跳向另一边海滩,折了一只翅膀,下腹部染着鲜血。我尽快向它爬去,可是它爬得比我更快。跛子赛跑!哈!哈!我本来可以抓到它的——我已经拉近距离——只是我得为我的双手着想。我必须好好照料我的手。我也许还需要它们。尽管我很小心,但等我爬到狭窄的海滩时,我的掌心划破了,手表的表盘也因为撞到一块尖起的岩石而破碎。

那只海鸥扑进水里。我甚至试着游泳追它。断肢上的绷带松脱了。我开始下沉。好不容易挣扎着回到海滩,全身累得发抖,疼痛难忍。我哭着,喊着,诅咒那只海鸥。它在海上漂了很久,越来越远。我记得有一会儿我甚至哀求它回来,但等它漂过礁石之后,我想它死了。

这太不公平了。

我又花了将近一个钟头爬回营地。我吸了大量的海洛因,但心里仍对那只海鸥满怀怨恨。如果我得不到它,为什么它要那样嘲弄我?为什么它不干脆飞走算了?

二月九日

我切下我的左脚,用长裤将伤口包扎起来。奇怪!在开刀时我竟不住流着口水,流口水。就像我看到那只海鸥时一样,无助地流口水。但我强迫自己等到天黑。我从一百倒着数数,一共二、三十次!哈哈!然后……

我不断地告诉自己:冷牛肉,冷牛肉,冷牛肉。

二月十一日(?)

这两天都下雨,风也很大。我设法从中央石堆搬下几块岩石,弄成一个可以爬进去的洞。找到一只小蜘蛛,在官逃走前用两根手指捏死它,然后把它吃掉。很好吃。我想着遮在我上方的岩石很可能拥塌,把我活埋。我不在乎。

暴风雨期间,我一直在吸海洛因,或许雨已经下了三天而不是两天,也许只下了一天,但我想天黑了两次。我喜欢打瞌睡。那时便没有疼痛或痛痒。我知道我会活下去的。一个人既然已挨过这一切痛苦,总有个报偿吧。

我小时候,教堂里有位神父,一个身材矮小的家伙,他最喜欢谈论地狱和罪恶。那简直是他的嗜好。犯下重罪就无法回头了,这是他的论调。我昨晚梦到他,何理神父穿着黑色浴袍,对我摇着指头说:“你真可耻理查德·皮查提……重罪……注定要下地狱……注定要下地狱……”

我对他大笑,如果这地方不是地狱,哪里才是地狱?而唯一的重罪就是放弃。有一半时间我在昏迷状态中;另一半时间,我的断肢发痒,潮湿更让它们奇痛无比。

可是我绝不放弃。我发誓。绝不就此罢手。在我受过这万般苦痛后,我不放弃。

二月十二日

太阳又出来了,晴朗的一天。我希望老家的人都被冰雪冻个半死。

对我来说,这是好的一天,和岛上的任何一天一样好。暴风雨来时我所发的高烧似乎退了,我爬出洞穴时虚弱而颤抖,但在太阳下的热沙上躺了两三小时后,我又开始觉得有点像人了。

爬到岛的南端,找到好几块被风暴打上岸的浮木,包括从我的救生艇上脱落的几块木板。木板上有海草,我抓起来就吃了。味道真差,就像吃塑胶浴帘一样。可是今天下午我觉得强壮了许多。

我把木板拉上来,把它们晒干。我还有一包防水火柴。若有人靠近时,木柴可以制造信号烟。若是没有人来,我至少可以用它来当柴火。现在我要再吸点海洛因了。

二月十三日

找到一只螃蟹。杀了以后在小火上烤熟。今晚我几乎又可以相信上帝了。

二月十四日

今早我才注意到暴风雨把我用石头堆起的“救命”信号冲掉了一大半。可是暴风雨已经过去……在三天前吧?我真的那么昏沉吗?我得当心,减少剂量。万一有艘船驶过,而我正在昏睡怎么办?

我又一次把字堆好,但这费了我一整天,现在我累得要命,在我找到螃蟹的地方找找看还有没有螃蟹,结果一无所获。在搬石头做求救信号时,我把手割伤了,但尽管我十分虚弱,还是立刻用模酒制止伤口发炎。无论如何,我得照料我的手。

二月十五日

今天一只海鸥飞到石堆上。我还没爬近它就飞走了。我希望它下地狱,到那里去,永远地啄着何理神父充血的小眼睛。

哈!哈!

哈!哈!

哈!

二月十七日(?)

从右膝下切下小腿,但失血不少。尽管吸了海洛因,还是痛彻心肺。冲击休克会使另一个意志较弱的人死亡。让我用一个问题回答:病人的求生欲有多强?病人的求生欲有多强?

两手在发抖。如果它们背叛我,我就完了。它们没有权利背叛我。毫无权利。我照顾了它们一辈子。骄纵它们。它们最好不要,不然它们会后悔莫及。

至少我不饿。

从救生艇脱落的一片木板从中裂开,有一端较尖。我用了那一半。我一直在流口水,但仍强迫自己等待。接着我想到了……喔,我们以前常吃的烤肉。威尔·汉默在长岛上的别墅有个大得足够烤一整只猪的烤肉架。我们会在黄昏时坐在阳台上,手里拿着大杯饮料,谈论外科技术或高尔夫球杆数或别的。晚风迎面拂来,会让阵阵烤肉香飘向我们。天啊,烤猪排的香味。

二月?

又从膝盖处切下另一只小腿。整天昏昏沉沉。“大夫,这个手术有必要吗?”哈哈。颤抖不休的手,像老人一样。我恨它们。指甲下有血。疥癣。记得在医学院里有玻璃肚子的那具模型吗?我觉得我就像那个模型。只是我不要看。我怎么晓得。我记得唐姆常这么说,他穿着公路叛徒飞车党夹克,跳华尔兹般走向站在街角的你。你会说:唐姆,你怎么把得上那马子?唐姆会说,他妈的我怎么晓得。嘘。老唐姆。我真希望我待在旧社区里。唐姆会说,这真他妈痛死人。哈哈。

可是我知道,只要有适当的治疗,和义肢,我会完好如初的。我可以回到这里来,对人们说:“这里。一切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哈哈哈!

二月二十三日(?)

找到一条死鱼。又臭又烂。我还是把它吃了。想吐,却强迫自己忍着。我会活下去的。海洛因真好,美丽的日落。

二月

不敢但是必须。可是我要怎么绑住那么高的大腿动脉呢?它粗得像条高速公路一样。

必须。我在大腿上部做了记号,那里还有肉。我用这支铅笔做了记号。

我希望我能不再流口水。

你……今天……该休息……所以……起来……到麦当劳……两个汉堡……特殊调味料……生菜……小黄瓜……洋葱……要有芝麻的……面包……

的……的的……当的的……

二月

今天看了映在水里的脸。只是一个有皮肤的骷髅头。我疯了没?我一定疯了。现在我是个魔鬼,怪物。我已没有下肢了。只是个怪物。一个头连着一个躯干,用手肘在沙上拖行。一只螃蟹。一只染上毒瘾的螃蟹。现在他们不都这么叫自己吗?嘿,朋友,我只是只上了瘾的可怜螃蟹,施舍一毛钱吧。

哈哈哈哈!

他们说,你吃什么就像什么,这么说来我一点也没变!亲爱的上帝,冲击休克,冲击休克,根本没有冲击休克这回事。

哈!

二/四十?

梦见我父亲。他喝醉时什么英文都忘了。反正他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笨猪。我真高兴离开你的房子,爸爸,你这一无是处,又肥又蠢的笨猪。我知道我办得到。我离开了你,对吧?我凭我的双手走开了。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可以让它们割除的部分了。昨天我割下两只耳朵。

左手洗右手别让你的左手知道右手在干什么一个马铃薯两个马铃薯三个马铃薯四个我们有个大冰箱。

哈哈哈!

谁在乎。这只手或那只手。好食物好肉好上帝我们吃吧。

饼干,它们的味道就像饼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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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斯蒂芬·金
来源: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