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有幸埋忠骨:他被金人称为宋朝唯一的忠臣,后人却忘了他的名字

程臻

逝去的光辉岁月

靖康元年(1126年)到了,宋人还未完全忘记上一年与金人和战的耻辱。新年旧气象,金人仍虎视眈眈着,并随时可能翻脸比翻协议还快。在金人的强悍战马前,一份合议是脆弱不堪的,何况任谁透过协议望去,都能看到尚未得到而唾手可得的利益。北宋王朝的雄厚财力,兴盛贸易,似锦歌赋,在此时都黯然失色,在后世眼里甚至成了北宋“中看不中用”的罪魁。无论是谁,都必须承认,《清明上河图》中北宋的光辉岁月早已一去不复返。

▲张择端绘《清明上河图》局部

宋人曾敏行的《独醒杂志》记载了一句童谣,“杀了穜蒿割了菜,吃了羔儿荷叶在”。不知不觉中,这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童谣在东京的大街小巷传唱起来。

实际上,它影射了当朝的四大奸臣:穜蒿即茼蒿,指童贯,菜指蔡京,羔儿指高俅,荷叶指何执中。公道自在人心,一手遮天的他们,无法遮掩大众的眼睛。这天,丧钟敲响了,“羔儿”——开府仪同三司高俅去世,宋钦宗决定依照旧例为其挂服举哀。

这时,一位太学博士站出来极力反对,他认为高俅败坏军政,致使金人长驱直入,其罪恶不亚于童贯,即便留得全尸,尚且应当追削官职、被后世遗忘,怎能对其加以繁琐之礼?虽然历来人们对高俅的评价以贬为绝对主流,然而将金人入侵的原因直接归咎于高俅,此种措辞不可谓不激切。

最终,这位太学博士的愿望只实现了一半:高俅并没有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时至今日,我们依然能看到出现高俅一角的影视剧。而如他所愿的是,奏章一再呈上,宋廷总算采纳了自己的意见。他就是接下来我们要说的李若水。

初赴金国

李若水原名李若冰,字清卿,洺州曲周县人,也就是现在的河北曲周。宋钦宗认为李若水的原名“若冰”谐音“弱兵”,遂将“冰”改为“水”。

奏请免去高俅的葬礼仪式,虽体现了李若水的个人立场,但这只是他短暂生命中的一个小插曲,他最值得让人记住的是作为使者前往金国的经历。使者,即受命出使、奉命办事的人,他们的任务五花八门,或是行藩属国之册封仪式,或是传递国君计划中的对外策略,或是和平时期的信息交流、形势窥探,总之身负重任。

遥远的路途、变幻的天气、古旧的交通和通讯工具等,令出使的行程无比艰辛。所幸一般来说,在国际形势相对平稳的时期,中国因长期位于宗主国地位,派出的使者前往别国,有时会受到很好的优待。

在朝鲜、琉球等国留下的史料中,我们可以发现中国使者有一个很拉风的共同称号——“天使”,即天朝来的使者。然而并不是每一次,中国使者到达异国后都能享受到接风洗尘的殊荣,尤其是中国整体国力处于低迷期的阶段。

▲北宋时局图

有学者统计,自1117年至1234年金国灭亡的百余年间,宋朝派往金国的使节达500多次,有名可查的使节将近500余人,他们的目的多是传递宋朝对两国和平相处的希望。

但是一国对另一国长期以来的低声下气和厚礼相向,注定无法换来尊重与和平,尤其自海上之盟后,金国对宋朝的虚弱情况已然知根知底,也愈发无视外交的平等准则,出现多次大面积地扣留宋朝使者的现象。

宋朝拥有先进的文化,选派出的使者也具有较高的文化素养,对金人具有较大的吸引力。对他们,金人采用软硬兼施的手法,希望这些宋朝选派来的人才留在金廷为自己所用。

初次使金时,李若水就表现出了不凡的气魄。靖康元年,宋钦宗计划用赋税收入赎回沦陷的太原、中山、河间三镇,选中受举荐的李若水、王履、冯澥一行人出使河东太原府,李若水为副使。数次风卷残云后,金人的实力与性情也为宋人熟知。在这种节骨眼上,即便只是勉强使金,也需要极大的勇气,何况李若水的毅然决然。

李若水一行人刚出东京没多久,走到中牟县,就看到了从黄河渡口败退下来的溃兵,得知曾大败辽国、意在攻宋的粘罕(完颜宗翰)军已经直扑东京而来。在猛兽面前,“守边防河诸把隘将士,皆望风逃避”,而跟随的人都谋划着从小道逃脱,王履、李若水则坚持前进。一旁的冯澥问李若水:“从小道逃脱是否可行”?李若水道:“驻守的士兵畏惧敌人而溃乱,怎们能够向他们学?如今只有以死报国!”他下令“敢回者,行军法”,众人才安定下来。

过了几日,三人到达粘罕军前,攻心急迫的粘罕懒于倾听宋朝的赎城计划,直接将三使者扣押军中,一起向东京进发。粘罕率军到达东京城下后,心血来潮地邀请李若水和王履到帐中,参加这貌似鸿门宴的酒宴:

粘罕:且得到使副门乡中了。奉使有劳,宜劝以酒。

李若水:某等才薄识浅,奉命议和,不能为国家定大事,罪固宜死。酒不敢饮。

粘罕:前言戏之耳。

王履:军国大事,曷可为戏!(打碎酒杯)

粘罕:事至如此,尚敢如是!

王履:杀人以挺与刃,亦无异也。

无奈的粘罕为了更有利可图,只好将硬气的王履、李若水拘禁起来,直到东京城被攻破,才将两人放回城中,以便继续与宋廷议论讲和之事。

▲李若水像

金人毁约

杨循吉在《金小史》中,曾愤而写道:“金起自辽之属部,号女真,又曰女直,于夷狄中最微且贱者也。”金人攻辽之举令人发指,“所过千里萧然,丁壮斩戮无遗,婴孺则贯之槊上为戏”。这样的金人又会如何对付宋人?

众所周知,在明清之交,广大明朝人民遭到了剃发易服的毁灭性伤害。道之旧朝,遗民老少无不痛哭流涕,而剃发易服的影响力,无论广度或深度,都至今仍存:人们或多或少耳闻过的“正月里剃头死舅舅”这一谚语,看似无稽之谈,其实“死舅”正是“思旧”的谐音,用以表达人们对明王朝的思念。

要让一个民族彻底臣服,束缚人身自由不够,更要束缚文化、精神,17世纪的清人深谙此道,而此时的金人也不是不懂这个道理。靖康二年,金人开始在中原各地强迫汉人“剃头辫发”,并“禁民汉服”、“削发不如式者死”,中原百姓苦不堪言。

在这样的时局下,金人再次邀请钦宗出城入金营,钦宗自知此途可能有诈,左右为难。李若水认为无需担心,打消了钦宗的疑虑,随同他一起出发,这为李若水之后的悔恨埋下了伏笔。

事情发生得极富有戏剧性,途中金人背约,发动了事变,逼迫钦宗脱去汉室皇袍而换上金人服饰。北宋王朝虽大厦将倾,但还未到真正倾覆的那一刻,此举无疑具有莫大的侮辱性,几乎等于要宋室官方承认大宋已亡。恐怕很难想象李若水当时的心情,他抱住钦宗大哭,“无耻狗辈!”

李若水的痛骂,遭到了金人的凌虐——“以马鞭击公口、面流血,反缚置之空舍中,三日不与食”。金人留了几十个骑兵看守他,粘罕下令:一定不要让李若水有闪失。显然,粘罕对李若水投金的可能性抱着极大的期望。然而他的期望落空了。

▲被誉为金国开国第一功臣的粘罕

死亦何愆

在金人的地盘,李若水煎熬了十来天。他开始绝食表决心,有人劝他:“现在已经无计可施了,您昨天虽然一直痛骂,但粘罕并没有恼怒,如果你顺从金人,将来肯定荣享富贵。”

李若水指着天空说:“天上没有两个太阳,我李若水怎么会侍奉两个君主!”随从也过来劝慰:“君父母年事已高,如果您稍微屈服点,还有希望回去看看他们。”李若水斥责道:“我不会再顾念家事!忠臣侍奉君主,只有死,别无他物!”不过,李若水又让随从回去后不要马上告诉父母关于自己的事情,而是让他的兄弟慢慢告诉他们。

粘罕的耐心渐渐走向尽头,李若水生命的尽头似乎也快来临。这天,粘罕召见李若水,问他为何不肯向金国臣服。李若水质问道:“帝王为了天下苍生,可以归罪自己向宗内禅位,如今皇上仁孝慈俭,没有过失行为,怎能轻易废掉?”粘罕说宋朝不守信约,李若水反驳:“天下最有过失者,莫过于你!”其后又详列宋金交往以来粘罕失信之事。李若水的这一生,伴随着他有实可考的最后这几句话走到了句点:

对粘罕:“汝为封豕长蛇,真一剧贼,灭亡无日矣!”

对仆从:“我为国死,职耳,奈并累若属何。”

粘罕被彻底激怒了,或许这也是李若水的解脱——他下令将李若水押去刑场。到了刑场,监刑官打破李若水的嘴唇,李若水吐着血,骂得更加激切,最后被“裂颈断舌”而死,且“死巳,又肆惨酷至於身首异处,膏血浸於原野者,凡四十三日”,时年三十五岁。

南宋高宗建炎初,赠李若水观文殿学士,谥忠愍。李若水的死,让金人都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辽国之亡,死义者十数,南朝惟李侍郎一人。”

据说,李若水临死都毫无惧色,还歌诗一首:

矫首问天兮

天卒无言

忠臣效死兮

死亦何愆(qiān)?

或许是偶然中的必然,李家的另外五位兄弟,也皆为忠义之士。李若水生命尽头处这样的心声,在他们,和天下所有忠义人士的心中不断共振着。

(参考资料:脱脱等:《宋史》;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王德朋:《靖康建炎前后宋朝赴金使节述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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