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叔最钟爱的是一款烈香茶花。花叶饱满,翠绿欲滴,每次花期长达半年,花色赤红,花瓣层层叠叠,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栽花的器皿也很唯美,是优昙花图案的乳白色陶瓷花盆。凡是见过这款烈香茶花的人都赞不绝口,七叔对它更是爱若性命。

  七叔象着了魔一样,对烈香照顾得无微不至。他不下棋、不打麻将,绝大部分时间都用侍候他的花花草草,对烈香尤其用心。夏日里,七叔每天上午九点准时用特制的竹帘把烈香罩严,以免阳光曝晒,下午六点揭开,以便晚间承露。冬季,因烈香喜温暖、怕寒冷,七叔精心调节室内温度,无论室外的气候怎么变化,室温始终保持在恒定的区间内。至于薄肥勤施、防治虫病、疏松土壤等日常养护功夫,七叔都严格遵照烈香的生长规律和喜好,不允许有一丝差错。

  七叔对烈香的宠爱,引得妻子文姨和女儿翠翠都半真半假地吃醋,说他把烈香当成了小老婆。七叔就一本正经地反驳说,小老婆这个称谓不够尊重,烈香是他的红粉知己。弄得文姨和翠翠都哭笑不得。

  烈香给七叔的晚年生活带来许多快乐,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在七叔才过完六十六大寿的第二天,一起飞来横祸降临到他身上。

  文姨和翠翠到车站送别从外地赶来贺寿的亲戚,下午五点来钟回到家,见房门虚掩着,文姨还埋怨七叔粗心,独自在家还不把门锁好。万一有坏人闯进来怎么得了。推开门就闻到浓重的血腥味道,空气里弥漫着静谧而压抑的气氛,母女俩象被人当头打了一棒,都有些发懵。翠翠气急败坏地喊着“爸爸”,跑进里间的卧室查看,见七叔脸朝下卧倒在血泊中。

  警察勘察现场时发现,床头柜抽屉上的锁被撬坏,里面原本藏有为七叔贺寿的一万五千元礼金,已被人卷走。七叔的背部插有一把尖利的切菜刀,是唯一也是致命的伤口。

  警方根据现场痕迹判断,凶手应是七叔家的熟人。理由有三,其一,凶手目标明确,显示其事先已知道七叔收到了一笔数目不菲的贺礼;其二,凶手选择了七叔独自在家时作案,而且轻易叫开房门,显然平时与七叔家有来往;其三,遗落在现场的凶器是从七叔家的厨房里取来的,凶手对七叔家的环境并不陌生。

  按理说,缩小凶手范围后,在被害人的熟人圈子里排查,应不难破案。可是,侦破工作进行一个月后,警方将寿宴当天的所有客人、七叔家的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逐一过了筛子,又逐一排除嫌疑,案情陷入僵局。热案期过后,破案的几率越来越小,警方逐渐转移注意力,把这起入室抢劫杀人案作为积案搁置起来,这意味着,以后除非凶手自首或者有知情人举报,否则此案将永无真相大白之日。

  七叔遇难后,沉浸在悲痛中的文姨强打精神,精心护理他生前钟爱的烈香茶花,为的是睹物思人,留下个长长远远的念想。可是那花儿竟象是通灵一般,七叔一殁,原本盛开的花朵一夜间全都谢了,叶片也变得枯黄,曾经蓬蓬勃勃的生命力从它的身体里被吸干抽净,它残败而伛偻,象一个垂暮老人。

  文姨的泪水潸潸而下,在心里无声地念叨:“你这个狠心的老东西,早早就撇下我一个人去了,现在连这盆花也要带走,你要我一个人孤单寂寞地怎么过?还不如和你一起死了干净。”

  警方迟迟不能把凶手捉拿归案,文姨和翠翠心急如焚,却帮不上半点忙,有近一个月的时间,母女俩每天以泪洗面,摆不脱亲人猝逝的巨大阴影。

  家里有许多客人造访,多是来悼念和慰问的亲朋好友,才为七叔办过寿礼又办丧礼,不禁都感慨命运无常,为七叔的横死掬一捧同情之泪,也对杀害七叔的凶手切齿痛恨。时光流逝,警方对这起案子的态度冷了下来,文姨和翠翠也已感知到,眼看捉凶无望,七叔的遗体一直停在殓房里也不是办法,文姨就张罗着把遗体火化了。

  好好的一个人化成了灰,从此世界上就不再有这人行走的痕迹,可冤死的灵魂真的就此彻底泯灭了吗?

  楼上住的小六子为七叔出殡的事忙前忙后地出了不少力。小六子和七叔家还挂着点远亲,说是他的太爷爷和七叔的爷爷是表兄弟。小六子长得不错,人也机灵,可惜没有工作,一年到头折腾点小买卖,手头总是缺钱的样子。

  这天送走七叔,小六子特意到出事的卧室里坐了一阵,抽了两支烟,和文姨聊了聊警方办案的决心和态度,又说了几句“节哀顺变”之类的场面话,就抬脚走了。有的客人还表扬小六子心肠热、会办事。

  可他前脚才走,就出了一桩怪事。翠翠在阳台上一连声地尖叫,文姨不明所以,唬得忙跑过去查看,有几位客人也在后面颠颠地跟着。只见翠翠一脸迷惑地站在那盆烈香茶花旁,而一度奄奄一息的烈香竟然在此刻盛开,枝叶之茂密、花色之艳丽、花朵之繁多,犹胜以往,红彤彤的花球密密麻麻地,有十几朵之多。

  目睹此情此景的人都啧啧称奇,翠翠却指着花朵说:“你们看是不是两个字?”众人按照翠翠的指点再看烈香时,不禁都倒吸一口凉气,那十几朵花儿竟整整齐齐地排成两个字——小六!文姨的心猛地向下一沉,象坠入无底深渊。

  客人们心里怀疑,嘴上却不敢说出来,都感觉此事奇怪而诡异,而文姨家越来越冷,阴风习习,不敢多耽,陆续找借口走了。文姨和翠翠面面相觑,内心坚信,这是七叔的冤魂显灵,借烈香来捉拿凶手了。

  小六子有作案条件和动机。七叔贺寿的当天,他也曾到场,知道七叔收到一笔礼金,而且就存放在家里。他和七叔很熟,敲门进来,七叔对他不会有任何防范。而小六子因经济窘迫,年近三十仍未成家,非常需要钱。

  文姨和翠翠越想越不对劲,合计了一宿,次日一早,就到刑警队去报案。

  刑警邱彪听过母女二人的讲述,眼神里全是不屑和嘲弄的色彩,嗯嗯地说:“花开了?好,好。小六子这人我们调查过,是住在你家楼上吧?出事那天他一直在家照顾他瘫痪的老爹,没有作案时间……亲人作证不能全信?这个我比你们懂。可是大部分排查对象在案发时都和家人在一起,逐个怀疑,我们的工作就没法做了……你家的茶花开出了小六子的名字?好,好花……我看是不是这样,你们先回去,等案子有进展,有需要的时候,一定会联系你们,一定……”

  文姨和翠翠也没有过硬的证据,被邱彪敷衍着走出警队的大门,心里闷闷的。

  又过两天,局势就明朗了。烈香开花开出小六子名字的事情漏出风去,在邻里间传得沸沸扬扬。小六子连夜潜逃,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不是做贼心虚,他逃什么?

  凶手就在眼皮底下溜走,文姨和翠翠哭得死去活来,恨自己没本事,不能给七叔报仇,也骂小六子狼心狗肺,沾亲带故地,他竟然敢下毒手。

  盛开的烈香在一夜之间又全败了,恢复衰颓萎靡的状态。文姨感念烈香的灵性,加倍精心照料。可是烈香彻底变了性子。照理茶花喜阴凉不喜曝晒,喜湿润不喜干燥,喜温暖不喜冰冻,但烈香不分春夏秋冬,不论阳光阴雨,不管冰雪霜冻,执意地要呆在阳台上。只要文姨把它挪进屋子,它立刻枯萎下来,枝叶干黄,似乎当时就要死去。把它搬到阳台上,又马上直立挺拔,焕发出一线生机。虽然再没有枝繁叶茂的全盛状态,却也绝不肯彻底死掉。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听说烈香的种种神奇表现,都特意来登门观赏。有人感叹它的灵性,说花犹如此人何以堪?跟着就流下两滴清泪。也有人认为此物不祥,劝文姨把它丢弃。

  任众说纷纭,文姨依然固执地把烈香留在家里;任它如何憔悴不堪,文姨也郑重而温暖地呵护它,宛如对待家庭的一员。

  此后,烈香不舍昼夜地站立在文姨家的阳台上,俯视楼下来来往往的人,成为小区里的一道风景。

  岁月荏苒,距七叔去世已过去两年时间。小区里有新人结婚,有新生命降临,也有人老去,生活的脚步匆匆向前,两年前的记忆虽不久远,却已渐渐淡去,偶尔有人提起七叔遇害事件,语气也平淡得象是在诉说一件远古的往事。

  文姨已苍老许多,曾经灰白的头发此时变成银白,眼角和双颊的皱纹象刀刻一样清晰,只有眼神更加平静,流露出阅遍人世悲欢离合的智慧和淡泊。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对七叔的思念深深埋在心底。

  烈香象是一位垂暮却眷恋尘世的老人,以枝残叶败的姿态傲霜立雪。它颤巍巍地、有惊无险地活过两年,看样子如果不出意外,它还会一直坚强地活下去。只是,它再也不肯绽放。赏花人已逝,纵然盛开,也不过徒增寂寞而已。

  小六子杳无音讯。有人私下议论,其实他就躲在不远的一座城市里打工,和家里一直保持联系,只是他的家人不肯对外透露而已。还有人说,其实小六子趁夜深人静时偷偷溜回来过,还给他父母捎来一些钱。

  不管邻里间怎样猜测,毕竟两年里没有人亲眼见到过小六子。刑警邱彪因玩忽职守而放走真凶,内心深处多少有一丝愧疚,偶尔闲来无事,也会敲打敲打小六子的父母,让他们敦促小六子自首,结果当然是徒劳无功。

  终于在某天,小六子瘫痪在床的父亲传出病危的消息,据医生说,恐怕活不过这两天了。文姨知道小六子虽然心狠手黑,对父母却非常孝顺,他多半会甘冒危险回来见父亲最后一面,这也是抓捕他的最佳契机。

  文姨向刑警队通报并苦苦请求帮助,邱彪却仍是不冷不热的态度,以陈年积案、证据不足、人手短缺等种种理由推诿塞责,不肯应文姨的求恳出警。他让文姨自己多留心,一旦发现小六子的行踪立刻向他们报告,如果能把他当场抓获最好。文姨见警方的态度如此怠慢,只好失望而归。

  文姨横下心来,要亲手捉住小六子。他父亲已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不信他会不回来看一眼。文姨和翠翠每天轮班守在窗前,盯着小区里的每个人看,晚上干脆坐在楼道里,只要小六子回来,一定会迎头撞见。

  可这样也不是办法。才过了两天,两人就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打熬不住。小六子的爸爸苟延残喘,却不肯爽利地咽下那口气,似乎在和文姨母女比拼耐力。邻居们对她母女的神神叨叨行为也感到不满,有人夜里回来,在楼道里撞见她们,往往受到惊吓,难免有些怨言。文姨母女又想到小六子为人狡猾机警,这样守株待兔地傻等,多半徒劳无功,最后只好无奈地放弃。

  入夜,文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记忆深处的诸般场景轮番在脑海里重现。一会是七叔猝死时的惨状,一会是小六子凶狠的脸庞,一会又是烈香绽放出小六子名字的画面,这些场景让她的心绪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

  外面忽然传来凄厉的惊叫声,有人在喊“出事了”,然后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有许多人聚集到她家楼下。文姨闻声忽地从床上坐起,穿好衣服跑到外面查看。

  她家阳台下围了五、六个人,有晚归的邻居,也有特意出来看热闹的。文姨凑近一看,不禁打了个冷颤,一个男人倒在地上,头部鲜血流成一条小河,白花花的脑浆也淌出来,看样子早已断了气。再往脸上看,正是文姨恨之入骨、没有一刻忘记过的小六子!他的脸色紫青,鼓凸在眼眶外的眼睛里充满既恐惧又难以置信的神色。

  置小六子于死地的,正是烈香。它连着花盆从阳台上栽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小六子头上,瓷片与头骨同时碎裂。烈香从泥土中被远远地抛出去,孤零零地躺在水泥地面上,叶片落尽,枝干枯萎成短短一截。

  小六子死在他父亲前面,这是谁也没预见到的结局,其中的蹊跷和巧合之处,绝非常理常情能够解释。烈香的性灵、忠诚、坚守和忍耐,可悲可叹,可赞可喜,但细想之下,却又令人不寒而栗。

(下载iPhone或Android应用“经理人分享”,一个只为职业精英人群提供优质知识服务的分享平台。不做单纯的资讯推送,致力于成为你的私人智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