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穿上耐脏的衣服,长袖的。”

“今天穿上长袖的耐脏衣服”,妈在一大早又叮嘱我。今天是中元节,爸妈听说我有空也能回老家上坟,把原先定好的火车票退了,早早的收拾好给老家亲戚带的过季过时的衣服和杂物,等着我吃完早饭,塞了满满一车的东西,我们三人出发了!

车很快的开出了喧闹的都市,看着来来往往的施工车辆和川流不息的货车,望着高楼大厦周围一片片绿油油玉米地,爸妈感叹到:“盖这么多房子有人住吗?这里的农民可是享福了,再也不用种地受苦了”。

路过乔家大院,爸爸不停的向外张望,看着熟悉的一切即将旧貌换新颜,心中不知是兴奋期待还是暗自感伤。到了东观收费站,照例拿出行车证,说一句家乡话:“城嘿的”,工作人员象征性的翻一下证件,起竿放行。

近乡情更怯,远远的看到“梁家堡”三个字,心一下子就静了下来。我还是那个学习又好又调皮捣蛋敢上房揭瓦的孩子王,我是“鼻涕三”的孙子,金根和拉弟家小子。不知什么原因,我竟不敢拉下汽车玻璃,担心碰到年长者叫不出名字尴尬,让村里人认为这小子出去几年眼大了,认不得人了。爸妈可是不一样,远远的看到或骑三轮或骑车或在街边嗮太阳的,在车里就打起了招呼,兴奋的告诉我:这是你果祥爷,抱的孙子应该是他二小子耐强家的;这是你金莲姑姑,你金莲姑父这两年身体不太好,儿子群群在徐州,也不经常回来;那是你金喜儿大爷,在磊磊家帮的养鸡了……

车直接开到大爷家,大爷因早两年出车祸右腿截肢,拄着双拐早早的等在门口,看到我们回来了,朝着院里向大娘喊道:回来嘞!简单的语言,是浓浓的期盼和扎在心里的亲情,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暖心的了!

把车上的东西一股脑的全搬到院子里,大娘早已准备好上坟的所有祭品,分装在两个篓篓里,因为要到两个坟头,赶在中午之前祭奠完毕,所以在家不敢做任何停留,开车到八亩嘞和西门外两个爷爷奶奶的坟头。

初秋的天气格外的清新,地里的庄稼成群的傲然挺立着,玉米棒子个个饱满,玉米叶子绿的正是锋芒,坟头正在玉米地深处。下车后妈妈又一次叮嘱我系上长袖,戴上帽子,凭她五十多年与庄稼打交道的丰富经验,她担心离开农村不干农活有十几年没有收秋的儿子被玉米叶子划伤,我照做了。

爸凭他的经验快速准确的在漫漫的玉米地里找到了爷爷奶奶的坟头,拔掉几颗玉米,腾出一块空地,我把所有祭祀品全部摆上,开始烧纸。我担心火大了会引燃庄稼,整理着边上的玉米叶子,和爸说:少烧点吧!爸一边控制着火势一边说:既然带来了,就全烧了吧,让你爷爷奶奶花去吧!火势或大或小,浓烈的烟在密密的玉米地里散发不出去,呛的我直咪眼睛。我把半瓶酒倒在供品上,爸问我:什么酒?我看了下瓶子:“绵竹大曲”,爸笑着说:给我留点,中午喝!妈一听:家里那么多酒,天天喝都喝不完,让俺爹喝吧!爸和我都笑了!祭祀的最后一项是磕四个头,总听老人讲人三鬼四,对先人总是要多磕一个。

我边磕头边说:爷爷奶奶,我回来看你们来了!说完,突然内心涌现出无限的伤悲,想起打我记事起,就和爷爷在一个被窝睡觉,印象中爸妈就没有和我睡过觉,直到上高中,周六日回家还和爷爷蹭一个被窝,爷爷的被窝是我童年最温暖的地方。每次赶集,他都会把身上的钱全部花完,给我买好吃的,买玩具,有时甚至和别人借钱也要满足我的所有需求。可是现在,爷爷躺在冰冷潮湿的地下已有二十年!奶奶向来重男轻女,对我这个家族唯一的儿子无以伦比的亲,一口一个“奴”,在九八年我上大学时,她把积攒了十多年的三千多块钱全部给了我,竟然是让我买个手机,虽然她没亲眼见过手机,但执意要我买,那是我的第一部手机,诺基亚3310。在我大二的时候,我就成功的把现在的媳妇带回了家,奶奶那个高兴呀,合不拢嘴,逢人就夸这个媳妇好。艳艳也特别亲奶奶,每次我回家,都会给奶奶买上爱吃的葡萄干和蛋糕,经常逗奶奶开心,奶奶见了艳艳的那种笑呀,是我从未见过的奶奶开心幸福的笑容。可惜在我结婚后的第十天,奶奶就走了,没有任何痛苦和征兆,当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我的大姑娘朵朵时,朵朵说:这是喜事喜丧!

祭祀完回到村里,路过大队,大门紧闭上锁,早已没有了人烟,想当年这可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每到夏天,总要在大队门口放几天露天电影,引的旁村的人都要来看,那可是我小时候最肆意的时候,而且,全村的第一台彩电就在大队队部,每晚定时播放,我总要搬个小马扎去看,那是我小时候知道村外繁华世界的唯一媒介。

我把车停在大队门口,提议照相,爸说有什么好照的,妈立刻反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过两年拆了想照也照不上了!爸想想也是,立马配合的摆拍。正照相中,听到有人叫:拉弟!回来磊?回头一看,原来是妈妈小学教师的同事,我上幼儿园教我的田老师,看到我们,田老师格外兴奋,远远的喊道:刚回来?尤其是见到我,忍不住有些激动,两只手紧紧抓住我,边抚摸我的肩膀边说:“看俺黎明,长这么大了,也胖了,俺孩还行吧,你爸妈跟上你可是享福了”!田老师在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因为我翻箱倒柜、上房揭瓦、欺男打女、砸玻璃踹门、践踏讲堂课桌、上课起哄、私藏粉笔、随意小便、不打扫卫生等事收拾教育过我,所以从小对田老师就有敬意与畏惧。

也有七八年没见田老师了,没想到眼前的田老师和妈相仿的年纪,竟然头发花白、牙齿掉了一半,背也开始驼了。唉,就是因为三年前,田老师比我大两岁的姑娘车祸意外身亡,对她打击太大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痛楚,打不到谁身上谁不知道呀!

中午回到大爷家,大娘早已准备好饭菜,妈悄悄的告诉我:已经提前告诉过你大娘,不要准备肉,因为大爷家里条件紧张。我悄悄的对妈竖起了大拇指:干的漂亮!妈会心的笑了!大娘准备的果然是我最爱吃的烧茄子、炒豆腐、豆腐干辣椒、拍黄瓜、凉灌肠,主食是白吃不厌的拖叶儿,上座我就放不下筷子了,在大人们面前,我就是个孩子,完全不用考虑什么礼仪,一口气吃到撑!松了松裤带,扶着肚子下桌了!

饭后稍息片刻,爸妈和我准备到地里摘蔬菜,从村东经过村南,看到老邻居们正围在巷口吃饭,这场景一下让我的记忆回到了小时候,于是停车,马上融入进去,挨个和邻居大爷大娘、叔叔婶婶等打招呼,旁边的孩子一看我这个陌生人,有些羞涩,但马上就明白了:原来我像她这么大时也在这个巷口撩猫逗狗。老邻居们询问着爸妈现在的生活,感叹道村里每年老去十几个人,出生才三五个;偌大的二十个院落,住的不到二十个人;昔日的热闹已不再,只剩下这几十年不变的饭摊子。

最难忘的就是这饭摊子呀,看着眼前戏狗的孩子和几个端碗的邻居,我的脑海中影现出三十多年前的饭摊子:巷口外两旁,靠墙横摆的几条柱,各家的男人和小伙子们,十几二十个人,每人端个沙婉,有光膀子的、有穿红色二股经背心的、有背上搭条毛巾的、有蹲的坐的、有座小木凳的;巷口里侧阴凉处,则是各家婆姨们的地方,家长里短的,评价着各家的饭食;孩子们跑来跑去,一会儿到妈妈碗里吃两口,一会儿被热心的邻居喂几下,百家衣百家饭,玩的玩的就吃饱了。男人们的话题离不开庄稼,地里施多少肥料?苗苗怎么合理间隔?什么时候应该浇地?个个都是行家里手!总有爱起哄逗闹的,经常挑起些男女话题逗乐,经常会问我二爷爷:你家五个儿媳妇,你和那个亲过了?二爷爷倒也配合:来额想怪?引得饭摊子的人哄堂大笑,女人们红着脸滇骂道:老不习吃!一天的劳作辛苦让这一阵阵笑声化解的烟消云散了!

可是现在,人员稀少,昔日的孩子早已成中年人,脸上布满沧桑,不变的是他们的孩子依然守着饭摊子,在饭摊子上尽情的嬉戏玩耍,这就是每个农村孩子童年的烙印,等他们长大,飘落他乡求学就业,记忆中不知是不是这饭摊子!

告别老邻居,我和爸妈来到了原田化的地里,还是那熟悉的院落和牛圈,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爸妈和我熟悉的,房子、牛圈、地窖是爸妈和我盖的,地里的苹果、梨树是爸妈和我一颗颗种的,我们全家的收入全部来源于这幸福的院落和牛圈,为了供我们兄妹三人上学,爸爸在这里一个人养牛,一天不落的住了整整八年,一直到我大学毕业才离开。想想那八年:每天早上四点半,爸爸准时从炕上爬起来,点炉子烧热水,调拌饲料喂牛,用热水擦洗干净牛乳,开始人工挤奶,每头牛挤半个小时,三四头牛挤完也就六点多了,在这里,夏天还好迁就,苍蝇蚊子根本不是事,难受的是冬天,晚上烧炕还能抵御些寒冷。

可是一早醒来,炕头的铝盆里放的水早结成坚冰一块,连盆里搭的毛巾也冻成一条冰柱,听爸爸讲到这儿,我问他:那时你觉得冷吗?爸爸笑道:每天有忙不完的活,想的就是供你们上大学,不觉得冷!睹物思情,物是人非。出过三位大学生的院子和牛圈仍在发挥着她的作用,本村的一位单身汉现在养的几头牛维持着生计,我和爸妈亲手种的杏树枝繁叶茂,树旁的一大片菜地因为有着新鲜牛粪的源源不断的滋养,显得格外的生机盎然。朵朵经常戏谑我的丑:我妈就是插在了牛粪上!朵朵说的没错!我知道朵朵是夸我有营养有内涵!朵朵你可知道:你天天和甜甜喝牛奶的幸福生活就是你的爷爷奶奶、爸爸用牛粪浇灌出来的!

终于把地里的所有蔬菜采摘了一遍,直到车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好端端的进口越野车就这样被爸妈闹成了拉菜车,在他们眼里,自己地里的新鲜菜比你那什么高端豪华SUV值钱多了!

嚼着翠嫩的黄瓜,听着爸妈的闲聊,我放慢了车速,依依不舍的离开了我的爷爷奶奶,离开了我的老家!

逝者安息,祝愿爷爷奶奶在极乐世界安详!生者孝顺,爸爸妈妈陪在我们身边已有整十年,有爸妈的地方,就是我的饭摊子!

梁桐栋,发表于最美祁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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