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在湖南地区有一个著名的诗派,此派的名称大多称其为“汉魏六朝派”,也有的简称为“汉魏派”,其他的称呼还有“文选派”、“湖湘派”、“湖南诗派”,也有人称其为“长沙派”或“王派”,这“王派”的来由缘自该派的创始人或者说主要代表人物王闿运。

关于“湖湘派”的诗歌特色,各种史料上都有记载,比如钱仲联在《近代诗评》中,把晚清的诗歌分为了四派,其中一派为:“远规两汉,旁绍六朝,振采蜚英,骚心选理,白香、湘绮,凤鸣于湘衡;百足、裴村,鹰扬于楚蜀,此一派也。”钱仲联在这里称,该派就是要追求两汉六朝的诗风。但是作为该派的代表,王闿运不满意别人这样称呼他的诗派,他在《天影盦诗存》序中说:“篁仙早入学,补廪生,皞臣亦举丙午乡试,下第还,侍父母居内斋。皆谨饬。独余跅弛好大言,篁仙放诞自喜,余尤与相得,日夕过从,皆喜为诗篇。邓弥之尤工五言,每有作,皆五言,不取宋唐歌行近体,故号为‘学古’。其时人不知古诗派别,见五言则号为汉魏,故篁仙以当时酬唱多者,自号‘湘中五子’。”

王闿运撰《王湘绮先生全集》清光绪宣统间刻本

王闿运觉得本派人士不喜欢唐宋以后的近体诗,而是特别追求汉魏的五言体,所以他觉得本派叫“学古”最恰当,但王说今人不了解古诗的派别,一看到有人写五言古体诗,就会认为这是学汉魏,所以才给他的诗派起名叫“汉魏派”。

关于“学古”这个称呼,倒是少有人以此来评价该派,比如瞿铢庵在《杶庐所闻录》中,将该派直呼为“湖南诗派”:“王壬秋……道光之末,年甫弱冠,与邓弥之等结社长沙,作汉魏六朝诗,手钞《玉台新咏》,当时人皆异之。至今遂成湖南诗派。”而沈其光在《瓶粟斋诗话》中,则称其为“湖湘派”:“有清咸、同间,湘潭王湘绮闿运诗倾朝野,世所称‘湖湘派’者也。”

无论怎样称呼,大家都公认王闿运是该派当仁不让的领袖,比如王森然在《近代二十家评传》中,将王闿运称之为“一代诗人之冠冕”。而汪辟疆所著的《光宣诗坛点将录》将王闿运排在了该书的第一位,将其比喻为托塔天王晁盖,并用一首诗来描述王闿运在晚清诗史上的地位:

陶唐老去弥之死,晚主诗坛一世雄。

得有斯人力复古,公然高咏启宗风。

王闿运撰《补注尚书大传叙》清光绪宣统间刻《王湘绮先生全集》本

“汉魏派”的诗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喜欢效仿《楚辞》的诗风以及模仿《文选》的风格,萧晓阳在《湖湘诗派研究》一书中称:“湖湘派诗人工于五言,多缘于对《文选》体的效法。同时,《文选》多词藻华丽之文,湖湘派诗歌上宗《楚辞》,下效《选》体,故为文尚绮丽。”这样的风气跟王闿运的偏好有很大的关系,易顺鼎之子易君左,在《清末民初四大诗人》一书中称:“湘绮老人最恭维的同时代诗人邓辅纶,其诗并无了不起处,几乎是全学《选》。”

王闿运为什么偏爱《文选》?其弟子杨钧在《记半人》一书中说:“王湘绮先生云:十五岁时,从塾师读书,专习制艺,忽得《文选》。”看来这是王闿运年轻时候的一个偶然机遇。而王闿运对于《楚辞》的偏爱,从他的字号即可看出。王闿运字“纫秋”,而此词则出自《离骚》中的“纫秋兰以为佩”,只是到了50岁之后,他才简写为“壬秋”。王闿运号“湘绮”,关于此号的来由,他在《湘绮楼记》中说:“家临湘滨,而性不喜儒,拟曹子桓诗曰:‘高文一何绮,小儒安足为?’绮虽不能,是吾志也。”原来是出自曹植的诗。由这些可知,王闿运对隋唐以前的诗文有着特别的偏爱。

王闿运撰《湘军志》十六卷,清光绪八年成都志古堂刻本

从思想观念来说,王闿运一直希望自己能做帝王之师,可惜他生不逢时,没能实现这个梦想,但这不等于他没有努力过。当年太平天国兴起,曾国藩奉旨办团练,而王闿运也以同乡的身份来到了曾的大营,希望能在此效力,但不知什么原因,曾不喜欢王的高谈阔论。当时的细节,杨钧记录在了《草堂之灵·记谬》一文中:“湘绮云:尝与曾文正论事,其时曾坐案前,耳听王言,手执笔写。曾因事出室,湘绮起视所写为何,则满案皆‘谬’字。曾复入,湘绮复论事如故,然已知曾不能用,无复入世心矣。”看来,杨钧也是听王闿运讲述的这个故事。

王说自己见到曾国藩时,曾一边听他讲话一边在案子上写字,这时正巧有人急着把曾叫了出去,王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站起身走到曾的办公桌前,想看看曾到底在写什么,没想到曾写了一桌子的“谬”字,于是王明白了:原来曾对自己一点儿都不首肯,从此王就打消了出来建功立业的念头。但到了王闿运晚年,立功之心又复活了,比如袁世凯当大总统时,王闿运就出任了国史馆馆长,后来袁的称帝,王也积极参与此事,为此受到了后世的讥讽,比如金坛冯煦骂他:“不料此老之末路顽钝无耻至是也。”(徐一士《一士类稿》)

王闿运撰《曲礼》序言

王闿运虽然在政治上没有什么作为,但他确实有诗才,比如最喜欢骂人的李慈铭在骂王闿运的同时,也同样承认王既读书也有诗才:“前刻楚人王闿运所为传,意求奇崛,而事迹全不分明,支离芜杂。此人盛窃时誉,唇吻激扬,好持长短。虽较赵之谦稍知读书,诗文亦较通顺,而大言诡行,轻险自炫,亦近日江湖佹客一辈中物也。日出冰消,终归朽腐,姑记吾言以验后来而已。光绪五年己卯十二月初二日记。”(《荀学斋日记甲集下》)

但总体上说,李慈铭对王闿运的评价不高,相比较而言,后人对王的评价就要高很多,比如沈其光在《瓶粟斋诗话》中说:“湘绮才大而思精,寝馈汉魏六朝诸大家集,于乐府、歌行、宫体、山水之作,无所不拟。穷源竟委,迄于三唐,屹然为晚清一大宗。然其五言实未能脱汉魏之貌。”而李肖聃在《湘学略》中对王的评价,又比沈其光所言上了一个台阶:“盖代之文宗,群推湘绮。《江南》之赋,并美于兰成;《秋醒》之词,尤高于玉局。信可谓抉天章于云汉,振屈宋之英声者矣。”李在这里说王的诗作成就不比屈原、宋玉差,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过了庾信和苏轼。这种夸法显然有些过分。

王闿运辑《唐诗近体略录》一卷《八代诗选杂言》二卷,清稿本一

但即使这样,可能王闿运觉得还是没有说到位,那怎样评价才算到位呢?王闿运在《湘绮楼说诗》中有过这样的自我评定:“古人之诗,尽美尽善矣。典型不远,又何加焉?但有一戒,不必学元遗山与湘绮楼。遗山初无功力而成大家,取古人之词意而杂糅之,不古不唐不宋不元,学之必乱。学诗当遍观古人诗,唯今人诗可不观;今人诗莫工于余,余诗尤不可观。以不观古人诗,但观余诗,徒得其杂凑模仿,中愈无主也。”

王在这里首先说自己的诗跟元好问类似,都不值得学,同时他又说现在人要想学诗,必须先去学习古诗,千万不要学当今人的诗作,王在这里说了一句“今人诗莫工于余”,他明确地宣称自己所在的时代,没有谁会比自己所作更好了。这句话倒真是霸气,但王紧接着又说了一句“余诗尤不可观”,这显然是“学我者死”的翻版,也同样是另一种霸气。

王闿运辑《唐诗近体略录》一卷《八代诗选杂言》二卷,清稿本二

其实不仅如此,王闿运对诗圣杜甫也多有贬斥语,比如杜甫有首《又呈吴郎》,而王闿运对该诗的评价则是:“叫化腔,亦创格,不害为切至,然卑之甚”,王说杜的这首诗简直就是叫花子腔,这也算是杜的一种创造,可惜这种创造太低下了。而杜甫所作的《北征》是其重要作品之一,可是王闿运却说该诗:“(少陵)五言惟《北征》,学蔡女,足称雄杰,他盖平平,无异时贤。”王说杜的这首诗不过就是模仿蔡文姬的《悲愤诗》,所以他没什么创见。

王闿运为什么这么看不上杜甫呢?刘世南认为其中深层的原因,就是江西诗派对杜甫的推崇,而这一派则最受“汉魏派”的指责,因为“汉魏派”的出现,其重要的假想敌就是反对当时的宋诗运动。宋代“江西诗派”被方回总结为“一祖三宗”,而这“一祖”就是杜甫。可能是擒贼先擒王的心理吧,“汉魏派”反对宋诗首先就要冲杜甫下手。王闿运在《湘绮楼说诗》卷六中甚至说过这样贬斥杜甫的话:“凡谓文章老成者,格局或老,才思定减。杜子美则不然,子美本无才思故也。”这可是彻底地否定,王认为杜根本就没有诗才。

王闿运手札

其实王闿运不止是骂杜诗、骂宋诗,他对宋以后的各个诗派基本都不肯定,虽然他的“湖湘派”是模仿汉魏诗歌的特色,但他却反对“明前后七子”,而“明七子”也同样是提倡模古。从这个角度而言,“明七子”跟“湖湘派”也没什么实质上的区别,只是“湖湘派”的模仿对象比“明七子”早一些罢了。但王闿运不这么看,他在《湘绮楼说诗》卷八中大骂“七子”说:“看明七子诗,殊不成语,大似驴鸣犬吠。胆大如此,比清人尤可笑也。”王闿运把“明七子”的诗作形容成驴鸣狗叫,这也足看出湘绮老人是何等的霸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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