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在此之前,邵雍已经推算出将会有一位东南方来的人在朝中任宰相,并且此人定会破坏原有的社会制度,想到这一层,邵雍闷闷不乐。此事记载于《步里客谈》卷上:“熙宁戊申,邵尧夫闻杜鹃啼,不乐。或问之,曰:‘将有人起东南为相,以文教乱天下,此祸非六十年不已。’未几,王介甫召自江宁。”

由这段话可得出两个结论:一是邵雍能算出未来的结果;二是面对算出的这个结果,邵雍只能接受,而无法予以破解改变。其实还可以有第三个结论,那就是他虽然身处江湖之远,却关心着朝中的一举一动。

石牌坊

邵雍能有这样的本领当然很难得,可惜的是,他的这个特殊才能却在他身后失传了,而这个失传又是他主动为之的。《步里客谈》卷上中称:“邵康节先天学,自李挺之、穆伯长相授。《墓志》中云:‘推其源流,远有端绪。’其实自陈希夷来。尝云:‘天下聪明过人惟程伯淳、正叔,其次则章惇、邢恕,可传此学。’程先生问:‘几年可成?’曰:‘二十年。’先生曰:‘某兄弟无此等闲工夫。’章、邢闻康节语,遂来。康节视之曰:‘章子厚、邢和叔心术不正,挟此将何所不为?’终不与之。故先天之学不传。尝为章子厚筮一卦,说平生不差一字。”

这段话回溯了邵雍本事的得来,他在这方面的才能在当世就有很多人想跟他学习,然而邵雍却说真正聪明过人的人,要跟他学20年才有可能得到真传。这句话让很多想学这门绝技的人望而却步,但还是有两个人前来要跟他学习,邵雍见到此二人后回绝了他们。不但能掐会算,同时他还会看面相,他认定这二人心术不正,等他们学到这套本领后,不知会去做什么恶事。可能是出于这种担忧,直到他去世,都没能找到一位可传的弟子,终于使得他这门学问失传了。

邵雍撰《伊川击壤集》二十卷,明万历文靖书院刻本,书牌

邵雍撰《伊川击壤集》二十卷,明万历文靖书院刻本,卷首

好在他的一些思想记录在了《皇极经世》一书中,虽然这部书所记录的内容并非邵雍思想的全部,但基本上可以看出他的观念,而后世对他的评价也基本上是由此书而发者。二程兄弟虽然跟邵雍关系不错,但他们对邵以数学推衍天下万物不以为然,他们甚至把邵的独门绝技称之为“空中楼阁”。朱熹却不同意这个说法,《朱子语类》卷一百《邵子之书》中录有朱熹回答弟子提出的这个问题:“问:程子谓康节‘空中楼阁’。曰:是‘四通八达’。方子录云:‘言看得四通八达。’庄子比康节亦仿佛相似,然庄子见较高,气较豪。他是事事识得了,又却蹴踏着,以为不足为;康节略有规矩。然其诗云:‘宾朋莫怪无拘检,真乐攻心不奈何’,不知是何物攻他心?”

朱熹直接说:二程认为邵雍的推算是“空中楼阁”,而我却觉得这门学问可以用“四通八达”来形容。朱熹甚至拿邵雍跟庄子来比,他认为有些方面,邵雍做得比庄子还要好。

铜像的尺寸与四围的建筑颇不成比例

《邵子之书》中还记载了一段关于邵雍的对话。“问:‘近日学者有厌拘检,乐舒放;恶精详,喜简便者,皆欲慕邵尧夫之为人。’曰:‘邵子这道理,岂易及哉!他腹里有这个学,能包括宇宙,终始古今,如何不做得大!放得下!今人却恃个甚后敢如此!’因诵其诗云:‘日月星辰高照耀,皇王帝伯大铺舒。’可谓人豪矣!”

有的弟子说,当时的学者都讨厌刻苦学习,他们都羡慕邵雍为人简单洒脱。朱熹立即反驳弟子说:邵雍的学问哪里简单?他的学问包括了宇宙,并且能算出未来,这才是真正的“人豪”。

文保牌

除了二程外,其实也有不少的学者不认可邵雍的学问,比如南宋末年的黄震在其《黄氏日钞》卷六中有过这样的评价:“康节先生才奇学博。探赜造化,又别求《易》于辞之外,谓今之《易》,后天《易》也,而有先天之《易》焉⋯⋯若康节所谓先天之说,则《易》之书本无有也。虽据其援《易》为证者凡二章,亦未见其确然有合者也。康节既没,数学无传。今所存之空图,殆不能调弦者之琴谱。”

黄震也承认邵雍是个奇才,他认为邵雍很博学,他却又说邵雍的易学观念跟《易经》并不完全符合,尤其他没有将自己的学问递传下来,今日所见者,只是几个图,这些图就如同不能弹琴的琴谱。

石牌坊

相比较而言,黄震的批评还算客气,到了王夫之这里,几乎就变成了咒骂。王夫之在《周易稗疏》卷三中说:“邵康节阴用陈抟之小道而仿丹经,遂使‘天一生水’云云之遁辞,横行天下,人皆蒙心掩目奉之为理数,⋯⋯是释经之大蠹,言道之荆棘也。”

针对王夫之的这段评价,唐明邦在《邵雍评传》中予以了反驳。他认为邵雍的“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的观点是来自于郑玄,郑玄是想以此来建立河图十数与五行的关系,而邵雍的《皇极经世》却并没有用河图十数去配五行,所以王夫之的批评就成了无的放矢。

墓园前的广场

而黄宗羲主要是批评邵雍的“元会运世”,他在《易学象数论·皇极经世论一》中说:“康节之为此书,其意总括古今之历学,尽归于《易》。奈《易》之于历,本不相通;硬相牵合,所以其说愈烦,其法愈巧,终成一部鹘突历书,而不可用也。”在这里,黄宗羲把“元会运世”视之为历书,他认为邵雍的这种推算方式太过牵强。而黄宗羲的弟弟黄宗炎,则是批评邵雍的《先天六十四卦方图》,为此他写了篇《先天诸图辨》,黄宗炎在此文中称:“古人命名立意,有典有则,可观玩,可讽咏。今用横图方制为名号,亦觉俚俗鄙野,大非修辞立诚之旨,五百年来,诪张戛聒,令紫色蛙声夺玄黄钟鼓之席,推倒周公、孔子,压于其上;率天下之人而疑三圣人者,非二氏之徒,实儒者之徒也。”

对于这种批评,唐明邦依然予以了回击:“邵雍的易学属‘易外别传’,是独创的易学体系,早已明确宣布为先天易学,不属于文王、孔子思想体系。说它是‘推倒周公、孔子,压于其上’,这种批评是不可取的,不仅没有触及《皇极经世》的要害,更不应当的是忽视了它在易学发展史上的地位。”

小号的铜像

在历史上,对于邵雍的学问,当然不止是批评之声,比如明弘治时,黄畿在其所著的《皇极经世书传》中称赞到:“邵子之学,其仲尼之学乎!仲尼之道,其伏羲之道乎!”黄畿在这里夸赞邵雍的学问就是孔子之学,而孔子之道就是伏羲之道,而蔡元定则把邵雍视之为“自秦汉以来,一人而已耳”(《皇极经世指要》序)。

当然,最为看重邵雍学问者还是朱熹,朱子将邵雍跟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司马光并称为“北宋六先生”,还作了《六先生画像赞》,其中他给邵雍的赞语则是:

天挺人豪,英迈盖世。

驾风鞭霆,历览无际。

手探月窟,足蹑天根。

闲中今古,醉里乾坤。

邵华泽等人的题字

邵雍长期在洛阳居住,但他一直借居在别人的房屋内,到宋嘉祐七年,也就是他52岁时,才在众人的帮助下建造了一处院落。房屋的建造得到了司马光、富弼等人的帮助,邵雍对这处院落很满意,给这处新居起名为“安乐窝”,并且每日陶醉于其间。《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二中有如下记载:“邵尧夫居洛四十年,安贫乐道,自云未尝皱眉,故诗云:‘平生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所居寝息处为安乐窝,自号为安乐先生。其西为瓮牖,读书燕居。旦则焚香独坐,晡时饮酒三四瓯,微醺便止,不使至醉也。”而他的那些重要著作,大多都诞生于此处。

因邵雍的名气,这处遗址至今仍存。于是我到洛阳时,安乐窝就成了我的必访之处。

邵雍的故居安乐窝位于河南省洛阳市安乐镇安乐窝村。九百多年过去了,这里依然叫这个名称,想一想,真是不容易。我在洛阳几日寻访,第一天就未能睡好觉,几乎一夜未眠。宾馆在一大型十字路口上,对面是一巨大的烂尾楼,马路上的声音也很大,洛阳不止汽车鸣笛,似乎每个司机都在狂揿,宾馆的玻璃不是真空,隔音很差。人在路途,最怕的就是睡不好,何况我本来睡眠就很差,是日第一件事就是找前台要求换房,其推脱客已满无房可换。我把行李放在前台,告诉她什么时间换房都可以,但必须换到背马路的一面。

墓园内景

因为生气,未食早餐。七点刚过,司机就来短信,说已到楼下。那天的第一站先去寻找邵雍的故居安乐窝,其今址就在洛龙大道上。司机五十多岁,称自己是土生土长的洛阳人:“我开车二十多年了,拉很多的游客到洛阳的多个景点,但从来没听说过邵雍的故居在哪里。”他告诉我,洛龙大道已改名为龙门大道,就是昨天我下火车到宾馆所经之路。

出宾馆不到三公里就到安乐镇,因为城区的快速扩张,此镇已成为洛阳市区的一部分。整条龙门大道成为了巨大的工地,路只修好了一半,另一半全是工程车和修路工人,路两边的街面全部因扩路而拆除,很多楼都是拆掉一半,剩余的一半裸露出的断茬儿,显然有碍观瞻。而当地的解决办法,则是在这个断茬儿之上直接涂抹漂亮的涂料。

祠堂内的红灯笼

最为难受者,是因为路面没有修整完毕,大道与各个小路口的连接还没有修通,故而一旦驶入大道,就无法下来,无奈,只好放弃大道,穿行在窄窄的小道之间。

车在小巷内七拐八拐,边走边打听,问过之人都说不知道邵雍故居在哪里,司机问我怎么办,我让他沿着与龙门大道近似平行的小巷慢慢开。既然资料说在路边,那么只要没被拆除,还是应当能找到些痕迹。九百多年过去了,不太可能到了今天因为修路就变得灰飞烟灭。

鲜明对比

然而,这种寻访方式显然不奏效。因为无法驶上大道,沿着平行小路,难以观察到路边的情形,故而直到将要驶出安乐镇时,还是没能找到。我让司机再调头回来,继续沿着大道的另一侧寻找,第一站无论如何不能旗开得败。苍天有眼,我看见不远处的路边围挡上沿露出了古建一角,这一定就是安乐窝!司机想办法逆行下路,刚才过去的时候只注意了右侧,没想到它在对面。

跑到近前一看,果真是一处仿古建筑,但此建筑的门面却很小,仅窄窄一道小门,以邵雍之大名,似不应当如此。

门无人看守,院内几个工人正在刷墙,却仅刷外面大路上能够看到的一面,看来这又是个“形象”工程。有个工头模样的人总盯着我,于是我故意作出大爷状,洒脱地在院内随意拍照,可能这人心里衡量了一下,感觉我这人模样看上去似乎有来头,也就悻悻然走开了。

邵雍墓

院子有三进,从格局看,应该不是当年的原貌,因为所余者仅是窄窄的一个竖条,以古人的建造方式,这应当是院落的侧边一进,但我却无处打问我的判断是否正确。

几间房屋都关着门,其中第二进为二层的阁楼式建筑,上面挂着“皇极书阁”的匾额,想来邵雍的名著应当写自此处。院中的古碑还剩余几通,余外还有几块新碑,新旧摆放在一起,明显有着审美角度的冲突。

墓碑涂上了黄漆

按照资料记载,安乐窝的地基本是五代节度使安琦珂的故宅,洛阳的父母官王宣微将它赠给了邵雍。房屋盖好之后,富弼让他的门客孟约又买下了安乐窝对面的一处花园,使这里成为了当时的一景。而今我来到这里,却未曾看到花园所在,于是参观完这三进窄窄的院落,继续前行。

再往前走不远,就走出了安乐窝,到此时我才看清,原来自己走入之门乃是安乐窝的后门,真正的大门在相反的方向,从此门穿过,回望,看到了新盖起的门楼上写着“安乐窝”的字样,而其对面则是一个小广场,有一座新建的石牌坊。

平顶墓

牌坊的前方则立着一尊邵雍的铜像,邵雍像面冲着大门,体积十分硕大,高度超过了三层楼,这么硕大的铜像处在窄窄的一条小街上,极不成比例。从铜像底座的介绍文字上看,是十年前洛阳某个集团公司捐建的。铸造这么大雕像当然难得,但毕竟还是应当与环境相协调。我端详着雕像的模样,脑子中却闪现维纳斯处在野兽中的无厘头。从龙门大道上看不到关于安乐窝的任何招牌,远远望去,安乐窝侧面的大墙上挂着痔瘘疼痛研究所的巨大招牌。

邵雍之墓位于河南省洛阳市伊川县平等乡。南行六公里,到平等乡去寻找邵雍之墓。平等乡是日是集日,热闹非凡,问几人均不知邵雍。我猛然想起程夫子坟的称呼,问一蹬三轮者知道邵夫子坟否?他马上说:“噢,你原来打听的是邵夫子坟,那当然都知道了。”

劝捐告示

沿路退回1.5公里,向西转入一条一车道宽的水泥路,路面已破烂不堪,在此路上行驶两公里,尽头即是邵雍墓,余外这条路不通往任何方向。如此看来,这条水泥路是专为邵雍墓所修者。

墓园占地不足十亩,门口正在修建一明二暗的新房,院门前邵雍的塑像是水泥刷漆,像高不足一米,与安乐镇上同是邵雍雕像的几层楼高巨像相比,无论从尺寸、材质上都反差太大。院墙外的正墙上镶嵌着数块当代人的题字匾,其中最大一块是邵华泽所题,其也姓邵,不知是否为邵雍的后人。

古老的柱杵与立柱

进入院内,这个院落仅有一进,祠堂甚小,不过十几平米,且已破烂不堪,上面还挂着数个硕大的灯笼,不知何意。祠堂背面还贴着一张劝捐公告,看来这处墓祠仍需要靠集资维持。

邵雍的墓就在院后,看上去似乎近年进行过修补。墓上的树枝挂着许多红丝带,不明白这是当地的什么风俗。按资料记载,邵雍墓在平等乡伊水滨紫荆山下,按此向当地人打问,均称没有此地名,而实际上邵雍墓处在田野之中,四围几里地内无山无水无村,故不知资料来源所据。互联网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东西,它用来查资料很方便,但对资料的准确性和可靠性,却不能有一丁点儿的保障,我随意说信不信由你。

年轮

(下载iPhone或Android应用“经理人分享”,一个只为职业精英人群提供优质知识服务的分享平台。不做单纯的资讯推送,致力于成为你的私人智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