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相信,他自己是有判断能力的。

文 | 崔璀

我妈是一个热心的人,直肠子,善良,特别看不得弱势群体受委屈,江湖人称王姐。早锻炼时,听到两位老太太在背后说一位朋友的坏话,各种捏造,王姐忍不住冲上去:嗐!不能造谣啊,造谣违法!

得罪了一些人,也收获了一些死党。

小时候的我就是典型的弱势群体。内向,不爱说话,受点儿小委屈吧,闷着哭。王姐护犊子,哪看得了自己家孩子哭,总会蹭一下窜出去,一边替我出头,一边念叨我,你要反抗,懂吗,反抗。

她始终都认定我没办法。

那时候上学都还乘公交车,始发站上车,乌泱泱一片人,如果没有座位,就要人贴人站1个小时,都不用扶把手,因为根本没有摔倒的空间。我妈每次都要拼尽全力抢座位,她担心我个子太小,在人群中被踩了。有一次,她左右突围上了车,奔着一个空座冲过去,却发现被旁边人放了一个包占着,「这么多人,怎么还占座,让小孩子坐!」她说着,推了我一把。人家看了我一眼,撇撇嘴,死活不肯让。王姐又推我一把,快去吧,坐上去。我憋红了脸,说我不坐,这是人家的座。旁边的阿姨跟着起哄,这孩子真不懂事,你妈给你抢座呢。

比起拨开人家占好的位子,坐在一个一路可能给你一百八十个白眼的人旁边,我真的宁愿被夹成肉饼。

但是没有大人愿意相信。他们觉得,你就是太弱,太内向,没办法,这可怎么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生存。

印象中,我总是被推着上前:要争取,不能退缩!否则我们可怎么放心!

一直到我成年,一个人在外地读大学,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工作,租房,谈了几场死去活来的恋爱。王姐都觉得我是没办法的。

我在一个商场的购物卡过期了,还有800多块钱没用。朋友跟我说,你凶一点,去跟他们吵一顿,他们就把卡重新激活了。我忙不迭点头。往礼宾处走的路上,琢磨该怎么吵,等走到跟前,脑袋也还一片空白。礼宾处漂亮的小妹妹说,上面都写了期限,你过期了,没看见吗。我觉得有道理,想了几秒钟,问:「的确是过期了,那里面毕竟是我的钱,没有别的办法吗?」说完自己脸先红了,觉得理亏。小姑娘说,那你留个联系方式吧,我们跟公司商量一下。我如蒙大赦,蹦跶着走了。

王姐知道这事儿后,立即跳起来:「肯定要据理力争啊!你看吧,你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他们不会跟你再联系的。」

「啊!他们说了会跟我联系的。」

王姐不说话了,看着我,正如这几十年以来一样的眼神,充满怜惜——好吧,可能是我想多了,她的眼神里也许只有三个字;「你傻啊?」

虽然,隔了几天,真的有人给我打了电话,说经过申请,购物卡多延期了一个月。

但我一点儿也不高兴,因为,没有按照「正确」的方法,我觉得我做错了。


我开始感到不满,已经到生孩子的时候了。

在当妈这件事上,王姐一如既往地觉得我没有办法。具体表现在,她常常挡在我面前,帮我管教孩子。每天跟我儿子说八百次不要,不准,不可以。不对,衣服不是这么穿;不可以光着脚到处跑;你叫阿姨啊,不能没礼貌。

一度,小核桃说话前要看一眼姥姥,才敢张嘴。

也许是在社会闯荡多年,积累了一点底气吧,我忽然觉得:凭什么啊,要你管!

我跟王姐说,你得相信,他自己是有判断能力的。你老说「不」,搞得孩子都没有自己的判断力了。

王姐转头冲我:你不要老盯着手机,搞得小孩子跟着你晚睡!哪有你这么当妈的!

气!

我已经成年了!我有自己的想法!凭什么老让我按你们的那一套来。

但我闭上了嘴,说不出什么。

好吧……也许我真正的愤怒在于,我其实也没那么相信自己,在无数次地被纠正之后,我在「正确」和自我的真实之间,来回摇摆,它有时候让我很紧张,好像每做一个决定,都有另一个声音说,你又这样!不,你不该这样!

本来成年离开家,天高皇帝远,花了很长时间摆脱脑袋里「正确」的声音。这下好了,请王姐来帮忙看孩子,原本可以粉饰太平的家庭关系,又重新扰动起来。

有段时间,剑拔弩张。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轻松的呢?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小核桃2岁多的时候。

有一次,陪他在外面玩,被小朋友抢了玩具,对方家长坐视不管,小核桃瘪着嘴看向我,「没办法」如我,愣在原地,在大脑里快速搜索该如何跟人家去据理力争。

几分钟过去了,技能还没有生成,小核桃大概也觉得指望不上我了,他爬起来拍拍裤子,去玩别的了。

然后兴高采烈冲我叫:妈妈,这个更好玩!

刚才抢他玩具的小孩子听到,被吸引过来,小核桃吃一堑长一智,咣当一声关上了玩具屋的门,死守着不肯放。那个小朋友想了想,把抢走的玩具递给小核桃,要跟他交换。

我看着他们之间行云流水般进行了一整套「沟通」,目瞪口呆。

孩子的江湖,水也很深啊。

我的第一反应是,应该把整个过程拍下来,告诉王姐。那时候,我开始有点心疼王姐们了。他们可能永远无法看到这样一幕,因为在小核桃抬头求助的第一秒,她一定会冲上去帮忙。她认为唯一正确的方法,就是动手反抗

她不会相信,哭也是一种方法。就像小时候,哭就是我的核武器啊,只要我一哭,她跟我爸都没辙,虽然嘴上烦得不得了「行了行了,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但他们其实是重视的,为了我的眼泪而焦虑,行为上有转变。

同样的道理,他们看到小核桃放弃争夺,换了别的玩具的时候,就会拼命摇头:唉,他跟你小时候一样,内向。

这不怪他们。这跟生长环境有很大关系。

他们生存的年代,饥饿,贫穷一度让他们饱受惊吓,如果不努力帮父母分担,会被打,会断粮。那些苦难烙印进了皮肤肌理,变成某一种记忆。

必须第一时间解决问题,生活没给他们留下从容的机会。

我忽然意识到,在不同的生长背景下,每个人都有对于「正确」的判断,它根深蒂固,很难被改变。那是王姐们的生存之道,正如为了不跟人起冲突,放弃一个座位或者是一张购物卡,是我们的生存之道一样。

没有谁对谁错。

我是在那一天,跟王姐达成了某种和解。

所谓和解,并不意味着我撒手不管。毕竟,我有自己的需求,希望小核桃在一个少一些「不要」的环境下长大,我希望他有更多的机会自我探索,而不是在伸手之前就被打断。

所以我想了个办法。

「妈,你帮我个忙。小核桃要上幼儿园了,他跟你跟惯了,我很担心他去了幼儿园,没有人时刻盯着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会适应不了。」我跟王姐商量。在小核桃要上幼儿园这件事上,王姐的分离焦虑比我严重多了。听到这个,她果然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你一天呢,有3次指导小核桃的机会,但不能更多,否则他上了幼儿园,一下子没人指挥了,肯定不适应。所以这3次机会你要好好把握,一定要发现最严重的问题,然后再出手,一出手就要干预到底,帮助他彻底纠正。」

王姐听得似懂非懂,但也认同了我的担心。

第二天回家,问王姐,3次干预机会,是不是太少了。

王姐说,今天还好。

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今天没遇到什么大问题。

然后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王姐严阵以待,想着等遇到危险问题再用这3次机会。小核桃穿反了裤子,王姐憋着没说,没想到他玩了一会儿,觉得不舒服,自己把裤子换过来了。一天天下来,都没什么人生大事,3次基本用不完。

其实,她是发现小孩子的厉害了。

有时候,心里会笑自己,跟爸妈还要这样斗智斗勇。

退回两年前,不会这么麻烦。会直接冲王姐嚷嚷:「不准那样对小核桃!」我以为那就是解决问题的办法。然而,那样的愤怒于事无补。

只有等我真正轻松下来的时候,才会开始想办法。王姐也有她焦虑的权力,我说「不准那样对小核桃」,跟她说小核桃「你不准光脚到处跑!」,又有什么区别?

所有的关系都是要维护的,它不比工作要轻松,更何况那是你最在乎的亲人。在他们身上花些心力,我觉得很值得。

至于这个听上去挺幼稚,但还挺有用的办法,就是在我放下对抗情绪那天,跳进我的脑袋里的。

图:《再见我们的幼儿园》

在育儿方面,你和上一辈是怎么和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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