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的文字,当真如名花照眼,入目难忘,葛亮的文字就是这样。

我还记得数年前读他的《朱雀》,一读之下,欣喜难言,竟将他所有的书都搜罗来,一一看了,才觉得过瘾。

恍惚记得在香港书展上有一次不算碰面的碰面。彼此未打招呼。酒店大堂,有人跟我说,那是葛亮。我哦了一声,心说难得男作家长这样,颜值在线。回来有机会读到他的书,觉得这文字比长相更难得。

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一字一句地阅读了,像校对自己的文稿那样认真,生怕漏看了一字的审慎欢喜。又觉得流畅熟稔,可以随时停下,也可以随时开始。一句一段流过心上,竟无一处不是妥当的。

是契合了我个人的阅读偏好,亦是他落笔确实与时下流行的写作不同,不刻意卖弄现代小说的滥觞技法,不故作高深,返身回到古典小说的气韵中去布局谋篇,如敛长衫,端然静穆,低眉信手,以旧曲谢知音。

他文字中饶有古意,见得出从容平和的心性,对人对事皆有关怀肯纳,那一脉温存细腻是骨子里的宽厚,不似寻常男作家的躁急和张扬。又锦绣深藏,风致隐隐,是精心打磨过的行云流水,颇近于赵孟頫其字其画给我的感觉——清贵而圆融。

也是熟读红楼的人。读他的文字,看不到废笔。起落转阖俱见心思,针线皆不枉费。这行云流水般的人生,须臾起落间,须得他这样干净清亮的笔调,才见得出琐碎之中的华丽来。

从《朱雀》到《北鸢》,一南一北,遥相呼应。起意写家族史,进而折射到民国历史,是大发心,将宏大与细微并存并不易。须得钩沉史海,躬身返照。下了十足功夫,却要舍得将自我隐去。如曹雪芹著《红楼梦》,十年辛苦,字字血泪,写透的却是别人的人生,是花团锦簇背后的那一泓寒潭鹤影——至于曹公自己,是不见一己悲欢,只见对时代,对众生的悲悯。

所谓的假语村言,并非是靠一己之力虚构而成,而是要回到那段历史中,细细观察,细细体味,要融得深入,亦要看得清明。

民国的那些人,那些事,因着去者不远,反而显得千头万绪,格外芜杂。看似信手拈来的资料,没有精深的造诣,是很难写出新意,写出深度的,倒是很容易写出以管窥天的小家子气。

中国近代风云迭转,令人目错神迷,民国时变动之迅疾犹在清末之上,举凡一国一族的起落往往都只在弹指之间,更何况寥寥一家一人的运命。真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一生随了时代的风云起落,自然也有趁势而行,直上青云的传奇人物,然而,一个人的际遇再伟烈不凡,融入整个大时代看来终归是小的。无论怎样的姹紫嫣红,繁花盛景,论起来,总是身不由己的人多,得偿所愿的人少。纵然一时遂意,亦不免被风头浪尖扫到,灰头土脸就此一蹶不振,跌落尘埃的人也比比皆是。

看葛亮,写活了我心中的民国,真是让人既心酸又畅快。如他在另一本书《七声》的后记中所写:“一均之中,间有七声。正是这些零落的声响,凝聚为大的和音。”——从旧时王孙、到商贾世家、寻常百姓,无论男女,是儒商、名士、名伶还是革命者,其人其事,坐言起行,都各见风度,是我们心中模糊而隐约的记忆。

闭上眼,书中的一幕一幕,在脑海中过电般闪过。世间事,恰应了那句“ 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

读罢掩卷,那一阵阵隐痛,一点点欣悦,还是如此清晰。这书中,见得许多中国人值得珍赏的旧性情,在出世入世间,也许不是那么的游刃有余,显得有些拙,然而温厚亮烈,足堪回味!

太多人的悲欢离合,次第掩落在时代的罅隙里,渐渐地蒙了尘,落了灰。无人知晓。人生的枝蔓,深藏于岁月的肌理里,一朝得机,检点翻阅,还是能明心见性。

《北鸢》以风筝的意象暗喻乱世中的一线生机。人似蜉蝣之身,朝生暮死,却还是要认真地,用心地活。岁月宁洁时不烦,大难来时不惧。哪有铁打的朝代,铁铸的缘分?我们不过是尽其所能地,在浮花浪蕊的人生中,把握住所剩无几的一点初心罢了。

相比动辄宣称要为时代代言的大张旗鼓,浮夸做法,我更认同葛亮这种没有“野心”的写作,或者说,他不擅长宣扬自己的野心,不功利。就这样安静地写作,就很好!时代不需要轻率武断的代言,我们只需要经历和记取。

“相逢须发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他真是用了心。细笔描画,淡墨点染,于极细微处都不曾有丝毫懈怠。这不仅是在完成一部作品,更是在完善一段记忆。

单就这份用心,就令人钦服。

用七年光阴,描摹一段若隐若现的往事,完成后,它是属于家族的,更是属于时代的。又或者,它自有生命,无法归属。那岂不是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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