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史塘,在江阴的西乡申港,几个乡镇合并后,申港的名字也成为了历史,另外有了比较洋气的称呼:临港街道。黄史塘是曾经的申港镇最北的小村,紧傍在长江边,是我丈夫从小生长的地方。

黄史塘于我,就是一条江的记忆,是丰腴肥美、浪漫诗经的长江。

夫一米八的个儿,魁梧结实。嫁进了黄家,才明白,长江给予了他们丰润的滋养,施下了肥沃的底料,才让他们兄妹几个出落得如此高挑结实。

在黄家的饭桌上,是听不够他们念念不忘的长江风物。

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缺衣少食,村民的全部收入都在农田的那几亩作物和几头老母猪身上。长江就成为了黄史塘的村民滋养一家大小、补贴家用、赚点外快的实实惠惠的长江。

婆婆最擅长的是钓虾。她自制了钓虾工具,用两根等长的竹篾十字交叉固定,竹篾四角和差不多40厘米见方的纱布四角对接并绑上等重的小瓦块,用竹杆和绳挑勾住网,便于伸入江水中。

网中心放的饵料是油炸了小面粉团,用塑料纸包着免江水浸化了,虾是循着香味自投罗网的。每隔数米远放一只捞网,每拎起一个虾网总有收获,少则一、二只,多则三、四只甚至更多,一圈下来收获颇丰。

虾除了钓,还可以趟。趟虾,指的是在薄水滩,也就是开始退潮了,在水没着脚踝的江滩上,推着三角网来回奔跑,惊吓起来不及跟大潮撤退的小鱼小虾,乱撞入网。

抓到的虾虾鱼鱼,用湿了的纱布盖着,送到街镇上去卖,去卖的活儿往往是由夫他们几个姐弟担当,从小在买卖中积累了讨价还价的生意经,半斤虾换上两只麻糕解饥又解馋。

被挑挑捡捡剩下的小虾,带回家,婆婆就剁碎了拌上韭菜,和了面粉,摊上几个韭菜饼,再烧点粯子粉粥搭搭,那顿晚饭,一个个吃得肚儿滚圆滚圆,嗝声连连,气喘吁吁。

退潮后,长江则大方地把大片江滩坦露,这是摸蚬子最好的时机。江滩上的黄泥裂开着密密麻麻的口子,手指往裂口里一扣,就是一只蚬子,一会儿功夫就可以一大篮子。

河里淘净泥,婆婆在大灶上烧一锅水,等到水开了,把蚬子倒进锅里,蚬肉就密密地浮上水面。蚬肉是穷人的菜,也算荤菜。

十多年前,菜场上还能几块钱买一把蚬肉,回家炒韭菜,笃豆腐,现在已经难觅踪影,更别说是长江蚬肉,偶尔有,也是价格昂贵不敢问津。

怀着我家儿子“熊”时,我也去长江滩上捡拾过,站起、俯身、躬背的,摸到满把满把的蚬子,开心得不得了,不料半夜肚痛,差点把我家的“熊”给“捡”没了。当然,我还不忘经常把大碗的蚬肉端回娘家,炫耀一下长江的馈赠。

鱼、刀鱼、河豚”是有名的长江三鲜。

鲥鱼是三鲜中的贵族,小时候还能在菜市场上见到长江鲥鱼切成一段一段的卖,后来就绝迹了,饭桌上所谓的鲥鱼,都是钱塘江等地的外来货,颇有外甥冒充娘舅的架势。

村民擅长在江滩上布网,这个网不是我们常见的渔网,而是用竹篾编成的,象篱笆,却比篱笆密实,韧性特别好,不易折断,高约二三米,村民叫它“小弧”(我始终想不明白这弧字如何书写,且谐音了再说)。

“小弧”在江滩上的布放,一般呈凹字形,“弧”口向南对着江堤,潮涌来,淹过“小弧”,鱼虾跟进,退潮时,恰巧在“弧”口撤退的就犹如钻进了死胡同,被卡住了,出不去,退不了,无路可逃,无计可施,乖乖地束手就擒。

这种方法类似于守株待兔,却每每是收获颇丰。

每年3月之后,刀鱼从东海进入长江寻找产卵地,而在其洄游的过程中,海刀逐渐被“淡化”成为江刀。

村民等退潮了去收工,远远的,瞧见“小弧”上,有如刀光般的银亮在闪烁,那是“貌则清臞,身材俊美”的刀鱼不挣不扎不蹿不蹦地挂在“小弧”上,以死维护着一身银白美艳的鳞甲,在阳光的折射下,散发着丰收和鲜美的味道。

那时候,村民不是很稀罕刀鱼,小的拿下来就随手扔了。

这时节,在江阴这时段的刀鱼是最为鲜美的。

我曾经在一篇专门写刀鱼的文中写过:

刀鱼们游到江尾海头有着古风楚韵的江阴时,正是草长莺飞,桃红柳绿之时,江刀自古会在这里汇集成群,逆水而行时水流的轻抚慢摩,刺激着它们爱的激情,如懵懂的花季少年妙龄少女们,在江南的柔曼里沉醉。夹岸桃花蘸水开,盈盈碧水映桃花,花光水影,鸟语花香,正是恋爱的季节恋爱的氛围,爱情潜然滋生,刀鱼们纵情欢娱。鱼体所含的大海赋与的野性一样的盐分,逐渐被淡化温柔得恰如其分,此时此水段的刀鱼,肉质最为细嫩鲜美,如恋爱中的女人,面如桃花,眼含秋水,楚楚动人,娇美绝艳。在它们男欢女爱的时节,连鱼刺亦柔软如棉,吃时没有骨鲠于喉之苦。

而如今,如此的美味,水涨船高的,一年比一年昂贵,据说今年发出了十几张长江刀鱼的特许捕捞证,渔民往往风浪里奔波了一天,常常空网,今年本港刀鱼价格是8000多一斤,平常百姓也只能闻尔咋舌。

人们还不放过那些当属刀鱼孙子的才三四十克重的小毛刀或小海刀,依然捕来剁碎拌馅、做面,人类过了度,长江刀鱼就远离了日常。

长江刀鱼今年被列入《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今后不但将彻底禁捕,就算吃也同样违法。我倒是十分赞成,虽然桌上少了一道美味,但希望能延续一样物种,给后代子孙们留点念想。

村民也能捕到长江河豚,但都是扔给孩子玩,孩子们戳弄河豚鼓胀的大肚当球玩。一般人家是不敢烧了吃的,有古谚语:“不食河豚焉知鱼味,食了河豚百无味”,可见它的鲜美。

但河豚有剧毒,每年都有吃河豚出事的,听公公说过,邻村的阿黑家,自己土法烧烧,吃后舌大嘴麻,中毒了,灌了大粪汁催吐,又熬芦根水解毒,最后还是没救过来,瞧瞧为这口吃闹腾得命也没了。

如今江边人吃不起更吃不到长江三鲜,不少人便把江滩芦苇荡里生长的螃蜞当美食。

在我和夫恋爱时,他带我去江边捉螃蜞,拎上麻袋,穿上旧衣裤,戴上草帽,套上手套,立马从西装革履变成活脱脱的农民。

江边的芦笋荡里,螃蜞听到人声,立即"窸窸唆唆"横爬着乱窜,窜上芦苇杆的,就逃不了被捉的命运,捉螃蜞,要的就是一个追劲儿,黄史塘的人都把捉螃蜞唤作“追螃蜞”,倒是十分的形象生动贴切。

螃蜞的大脚叫鳌,“螃蜞鳌”是江阴的一道名菜,江阴人掰下螃蜞两只螯做成白灼的、红烧的、十三香的……各家饭店也推出了各具特色的螃蜞螯,现在价格已经高到二三百一斤了。

如今,本港滩涂的螃蜞也是少而又少了,江阴人的螃蜞螯吃到如皋、上海、射阳、响水、大丰、灌南、连云港、扬中、盐城等地的了……长江螃蜞鳌已经越走越遥远了。

那时候的长江,是那么的丰饶,抓鳗鱼苗,捉蟹苗都可卖钱,就是那大大的长江蟹,往往捉回来,会很毫不吝啬地捣碎沥汁烧蟹糊汤,给人取之不竭用之不完的感觉。而现在,凡搭上是长江的虾兵蟹将,各式鱼鲜,都是饭桌上的奢侈品,除价格几何级翻升外,请客者的档次霎间也高大上了。

如今的长江一路坎坷一路陷阱,延伸进长江的水泥护堤,竖起的大坝,各种污染排放,冰冷无情地把长江遍体鳞伤着,挤瘪榨瘦着……

用苇条对结起来成一张吊床,在江面上随潮晃荡晃荡,枕着一江东流水,那是一种怎样的豪气!

天天泥鳅一样钻水里,他两兄弟经常讲的一件十分懊恼的事:就是在江滩的泥洞里,摸到一条手臂粗般的鳗鱼,夫和他弟各在洞的一头,一个抓着头一个捉着尾,不敢放又扯不断,僵持中,还是被滑腻滑腻地逃脱了。

他们还曾经见过“江猪“(即江豚)在江滩上坦着肚子没心没肺地晒太阳,长江把它的支流枝枝蔓蔓地分散在大地上,于是河浜纵流中,又是他们放黄鳝、钓田鸡的好去处,这些丰收物拿回家,拍点大蒜仔红烧白煮,笃笃煨煨,这样的野味能不让他们窜个头么?而夫经常会回忆,小学、初中高个儿的他都被选出在操场的司令台上领操,标准且挺拔,一招一式都无比的卖力并透着骄傲。

而河边捉到的乌龟,被他们称为“臭乌龟”, 统统恶作剧地扔进茅坑,与“臭”继续为伍。

生产队组织收割芦苇时,孩子们在芦苇荡里逮野鸡、野兔,狗獾,偷鬼獾(刺猬),那是他们的节日。

夫小时候皮实,别的生产队孩子欺侮了黄史塘的孩子,他出头报复,偷了那生产队的一只鹅,被追到江滩的苇塘中,天黑了才敢回家,匮乏时代,一只鹅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那只鹅就被送到江对岸婆婆的娘家寄养,后来,还是被黄鼠狼拖了,只找到半只,夫的姨娘把剩下的半只再送回来,同时还送回了几只鹅蛋。

那时夫妹妹的干亲在江海渔业社工作,出海归来,路过黄史塘,从江上扔鲳扁鱼过来,蒲扇般大,三条倒失落了两条,婆婆不甘心,在第二天落潮时,再去寻找,居然找到了,卡在了丝草丛中。

夫一直后悔,怎么一点也想不到把那时的长江堤岸、滩涂拍下来!阳光折射下的沙滩,是五彩的,斑斓的,东北风起,潮水大涨大落,就会在沙滩上冲出各式物件,鱼骨、贝壳、卵石、铜板、铜钱、形状象人象马的小石头、冲塌了的雕堡上的砖块、布满小孔的火山石……村里人会把火山石捡回磨脚上厚厚的老皮老茧。

家里有一把亮锃锃金晃晃的铜勺子,是他们在长江里洗冷浴,捡拾的子弹壳,集满了一海篓后换来的,在我嫁进黄家后,还见一直在大灶上舀水用着的。

据公公说,“黄史塘”是解放军渡江战役中江阴段第一个登陆点。那时他还小,渡江战役前,守江的国民党营长借住家中,每逢暗星夜(指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晚),月黑风高,就十分恐慌,时不时要问夫的阿公(江阴西乡把爷爷唤作“阿公”):“老乡,共军今夜会不会过江?”,折了树梢拖着,不断踱步,不断地问。

等下达了撤退命令,营长老婆哭闹着要拖他去无锡老家取了细软才逃命。还有一个连长,公公说是操着侉话的,得了重病,经常伏在村边的坟茔上哀哀地哭……想来,江边有锃亮锃亮的子弹壳,见证了曾经的乱弹呼啸,被江水冲来淘出,也就不奇怪了。

夫一直坚持在长江里游泳,他经常说:一条江,孕四季变幻,容万千气象,大风,骤雨,雪飞,霜冻,急浪,湍流,漩涡,暗涌……都带给人激情和斗志!今年最冷到零下七度,屋檐下都挂上了小时候才见的冰凌了,他依然一早去长江辟波斩浪,甚至笑言:“军区都变战区了,说不定需要的时候,我可以游到江北去送情报……”

春来江水碧如蓝的时候,小鱼儿在他身旁游来窜去的时候,涨潮落潮、风高浪急、江面卷起大大小小漩涡的时候,都让他无限的激动,好似回到小时候的长江,他就以这寒冬弄潮的斗志,表达着他对这条江的无限怀念与深情。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指的就是芦苇。

世代耕作于此的黄史塘人,曾经一天也离不开芦苇。

人们用芦苇搭草屋,用芦苇做床铺,用芦花做被褥、做枕头、做芦花靴,用芦篾编芦席、做畚箕,枯黄的芦杆,收割下来编芦菲、芦帘、芦匾,晒腌制的萝卜干,晒黄豆,晒芝麻,晒药草……红的、黄的、白的、青的,门前场上、矮屋顶上,不亚于篁岭的“晒秋”景象。芦苇在黄史塘一身无不竭尽其用。

长江的芦苇荡,真可谓浩浩荡荡,春夏的密绿,冬日的芦花,都摇曳着充满想象的无比曼妙。端午节前,婆婆会把宽宽的叶子摘下,裹粽子,我特别喜欢她裹的粽子,内容很纯净,白糯米,最多也就加点红豆或花生,大灶上煮来有着特有的清香,似乎还裹着长江的鲜香。

编芦花靴筒,也是婆婆是最为拿手的,以草绳作经,稻草作纬,摘来须开得半开半合羞涩着的芦花,没开的不够保暖,开足了的又嫌老没有韧性,把芦花夹着稻草编进鞋帮里,考究点,再把平素里收着的破布条儿夹进,为的是穿上能软熟点,芦花靴筒做好后,再用棉布包缝靴边,为的是不咯脚踝且不“咬”袜子。

芦花靴筒,成为冬天里是最嘘寒暖脚的佳品。大冬天农闲里,大大小小穿着芦花靴筒,缩手缩脚,偎在墙角晒太阳,吃着脚炉里爆的黄豆,灶头里烘得黑漆麻搭却焦香焦香的山芋,这是独特也是百般无奈的风景。

芦根,则是孩子们最解馋的,挖来当甘蔗啃,脆生生甜津津。挖了芦根后的凹潭,则是鱼虾的栖息地,更方便被孩子们捕捉。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诗中的芦芽,按照《汉典》解释,就是“芦苇的芽“。每年春天,芦苇长出新芽,也叫芦苇芯,初长的芦芽状似细细的竹笋,完全是纯天然的绿色食品。可炒鸡蛋,或炒咸菜,只需要放点盐,就调出食材本来的原汁原味,只需一个“鲜”字来形容。可惜采摘期短,采摘又不易更不能贮藏,只有江边人才有这口福了。

去年, 屠呦呦,一个可爱可敬的老太太把诺贝尔医学奖捧回,绝对的里程碑意义,媒体都说屠呦呦的名字早已注定她与青蒿素的不解之缘,因为《诗经•小雅》“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呦呦鹿鸣,食野之蒿”。

我情有独钟“青蒿”这字眼,青蒿在长江的堤岸旁,河坡边,田埂上,比比皆是。特别是在天地万物舒活滋润、充满着情窦初开、勃勃生机的清明前后,青蒿便嫩了绿了蓬勃了。

婆婆会把它摘来,切碎揉进糯米粉,包成团子,因为不是榨的汁,不会呈现那种江南碧绿碧翠滑软的青团模样,经过蒸煮,就黄黄灰灰的,还有一些牵丝拌藤的细碎叶,唤作“蓬灰头团子”,样子实在不是太好看,但吃上去却是清香满口,生动气韵。

青蒿在乡野人的嘴里是“蓬灰头”,脱离了诗经里的雅,却烟火,实在。

烟火实在的青蒿被独具慧眼的屠呦呦相中,经千万次的提炼,惠泽了大众,登上了大堂,骨子里又是如此的高雅。

春天里,婆家的门前屋后是桃红柳绿,杏粉梨白,掩在碧绿粉翠中的村庄,如世外桃源。这个季节,我是最爱回乡的,去赏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去采摘那满江堤绿嫩绿嫩的荠菜、马兰、枸杞头。

霜降了,秋将逝,冬将至 ,门前菜园的青菜变成深绿,霜打后绿中泛乌,菜瓣错落紧实地簇拥着菜心,像一朵花,很喜欢那略烧就酥,甜、嫩的味道,心里泛暖……

假日里,和夫回到已经拆成一片废墟的老家,站在那曾经长满花一样各式蔬菜的田里,伤感不已。

如今,那江滩被江堤延伸到江中心成为了巨大的堆场,不时随风扬起煤灰尘埃,黄史塘,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等待“开发”……小村成为了过去,成为了遥远,成为了不可复制永远的痛……

江南的小村庄

被繁华的名义收割了

在打乱与重构之间

以碎瓦、断垣、满目疮痍化为一声叹息

——“生我养我的地方啊!”

揭几片残留的瓦片

仿佛是对似水流年的瞬间挽留

江堤上的青苔长在心里

苍苍的蒹葭飘渺了捉鱼摸虾的欢快

肥沃的自留地曾盛开过鲜花般的蔬果

一只狗,几只鹅,弯腰驼背的镰刀

摇曳的狗尾巴草,大片的油菜花

炊烟、水井、柴火灶……

伸展着灵性的触角揪住了记忆

挖回几筐沃土

在城里楼群林立的狭小阳台

留丁点已经破碎的田园

让日后的春花秋果长出故土的气息

此刻,我站在楼顶,遥望那片废墟

带着长脚的花蚊子

在身上肆虐狰狞的狂笑

作者|雯 清

出品|头号地标

人文指导 | 叶开(中国顶级文学编辑)


地方魔径 另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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