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一节我们说过，海瑞压根没有如同《大红袍》《海青天》中那样，和严嵩决死斗争，最多只是陪严嵩的干儿子鄢懋卿，以及严党外围胡宗宪的公子玩了两圈。那主要原因是当时海瑞身份地位不够，没有陪严阁老的资格。

不过等到严嵩垮台之后，海瑞被征调到朝廷担任户部云南司主事，不但官阶到了六品，而且位于中央，这回可以参合到大佬们的斗争中了。

但在参合之前，海瑞还干了一件耸人听闻的事。他居然痛骂嘉靖皇帝，而且骂的是嘉靖皇帝修道的事儿。

这件事发生在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二月。

明朝官员骂皇帝，本来并不稀奇，何况徐阶打倒严嵩之后，开放了言论自由，臣下对嘉靖皇帝的批评也不少见。但是这些批评，大多是隔靴搔痒，轻轻点拨几句，留个直言进谏的名声。

而且，批评嘉靖国政的有，却无人敢指责他修道——这是六旬皇帝仅存的乐趣了。

然而海瑞慨然送上一篇千古奇文，将嘉靖皇帝骂得狗血淋头。节录如下：

……您一心修道，滥兴土木，糟践民脂民膏，二十多年不上朝，让法纪松弛。您对一些鼠辈滥加封赏，让朝廷的名器贬值。您听信道士的鬼话，长期不和两个儿子见面，这是伤害了父子之情；您因为猜忌和诽谤，杀害和侮辱臣下，这是伤害了君臣之义；您成天在西苑，不回后宫，这是伤害了夫妇之恩。您的胡作非为，造成贪官污吏横行，民不聊生，水旱灾难迭起，四方盗贼猖獗。如今这天下，算怎么一回事啊！

当初严嵩被罢免，严世蕃被处死，一时大快人心。但是严嵩免官后的局面，也不过和他当宰相前差不多罢了！世道浑浊，比汉文帝时代差远了！为啥？因为天下的人早就鄙视陛下您很久了！

古代的君王有错误，靠大臣们来纠正，而您呢？光知道修斋建醮，仙桃天药这些迷信活动！您建宫筑室，购香市宝，铺张浪费。更可恨的是，您做错了事，满朝大臣也顺着您，竟然没有一个人肯说真话，只知道当面阿谀奉承，然后背后下来说闲话，这不是欺君之罪么？

……

而且陛下你的错误太多了，最大的就在于修道。你修道是为了求长生不老，可是自古以来，圣贤说修身立命应该“顺受其正”，啥时候听说过有所谓长生之说啊？古代的贤君，什么尧、舜、禹、汤、文、武，他们活了多长？而汉、唐、宋时代的方士，他们又有谁活到了今天？之前有个陶仲文，您不是很信任他吗？他不是教您长生不老术吗？他不也死了吗？这些迷信玩意，都是奸贼捏造出来骗人的，而你居然就信了，真傻！……

总之，在这封奏章里，海瑞不但踩了嘉靖修道的老虎尾巴，还骂了群臣阿谀奉承，而且几乎整个否定了嘉靖皇帝数十年的人生。

嘉靖皇帝暴怒。他把文书扔到地上，大吼道：“快派人去把他抓起来，别让这家伙给跑了！”

这时，好心的太监黄锦，从旁边轻轻说道：“这个人是有名的神经病。听说他在上这奏章时，知道自己罪该万死，已经买了一口棺材，诀别了妻子，遣散了仆人，在朝房里等待问罪了。他大概是不会逃跑的。”

太监黄锦

听完这话，嘉靖皇帝一愣，接着捡起奏章，又看了起来。在奏章的后面，他看到了这样的话：

如果陛下能明白修道成仙的荒谬之处，幡然悔悟，每天上朝，和宰相、侍从、言官他们探讨治理天下的事务，这样，纠正几十年的错误，陛下您就可以置身于尧、舜、禹、汤、文、武这样的明君之间了。而诸位大臣，也可以洗刷几十年阿谀奉承的耻辱，置身于皋、夔、伊、傅这些贤臣之列。这样的话，天下何忧不治，万事何忧不理？这些，都在陛下的一振作间而已！

嘉靖并不是白痴。他叹了口气，对左右说：

这个人算得上比干吧，可惜我不是商纣王哩。

于是，海瑞被关押起来。后来，嘉靖皇帝生病，情绪不佳，想起海瑞的骂章，又发起脾气来，要把海瑞杀掉。幸亏徐阶在旁边开脱了几句，海瑞才免除一死。

这就是海瑞，一个名声大于才能，而气节大于名声的直臣。满朝文武都在嘉靖的威严下拐弯抹角地说话，徐阶和严嵩为了斗争而竞相奉承嘉靖皇帝，只有他挺身而出，用最不给面子的形式，辱骂和劝谏了嘉靖皇帝。

因为在他心中，为民请愿，就是为官的本分；劝君直言，就是为臣的本分。至于其他的，什么功名富贵，乃至生命，都可以为之牺牲。

壁立千尺，无欲则刚。

然而就在这年十二月，嘉靖皇帝病逝。一天之后，当死牢里的海瑞得知嘉靖皇帝去世，牢头都向他道贺时，这个曾痛骂皇帝，自己差点被砍的海瑞，竟然嚎啕大哭，直哭得死去活来。

满朝廷，甚至全天下，大约只有他一个人，是真正为了嘉靖皇帝的死而悲伤吧。而这个唯一悲痛嘉靖之死的海瑞，却差点被嘉靖皇帝砍了。

要是嘉靖皇帝泉下有知，看见海瑞这样子，他会发出怎样的感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