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读诗022期

痖弦

痖弦,原名王庆麟,河南南阳人,1932年生,1949年去台湾。1954年开始发表诗作,是“创世纪”诗社主要成员。1966年参加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1977年获美国威斯康辛大学东亚研究所硕士。曾任《幼狮文艺》、《〈联合报〉副刊》主编,晚年退休并移居加拿大。出版有诗集《深渊》和《痖弦诗抄》。

他曾听到过历史和笑:痖弦《上校》

江弱水

那纯粹是另一种玫瑰

自火焰中诞生

在荞麦田里他们遇见最大的会战

而他的一条腿诀别于一九四三年

他曾听到过历史和笑

什么是不朽呢

咳嗽药刮脸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

而在妻的缝纫机的零星战斗下

他觉得唯一能俘虏他的

便是太阳

这是台湾诗人痖弦的名作《上校》,写于1960年8月26日,距今已经五十七年了,却常读常新。尤其最近一些年,许多垂暮之年的抗战老兵从被遗忘的角落浮现出来,让我们深感历史和社会对他们的亏欠,这首诗令我们感慨更深了。

抗战老兵洪涛(摄影/陈天怀) 图片源自腾讯网

像一出小小的独幕剧,剧中人是一位退伍的上校,地点是上校租住的房子里,时间是大白天,有阳光。上校退伍后生活拮据,要靠妻子缝纫来补贴家用。这一天,听着妻子缝纫机的轧轧声,上校想起从前抗战时候的情景。

“玫瑰”是象征爱情的花,诗中却指流血(过去都把负伤叫“挂花”);“荞麦田”是生产的地方,诗中却在打仗;“历史”何等庄严神圣,诗中却和“笑”并列在一块;“太阳”从前是那么可怕——他自然联想到日军的太阳旗,如今在这贫寒的退伍生涯里,却使人眩晕中感到温暖;1943年他参加了平生最大的会战,那是为民族解放而奋战;可是现在妻子的缝纫机的“零星战斗”,却是为个人的基本生存而挣扎。诗的前一半是许多冠冕堂皇的大词,后一半是许多鸡零狗碎的小字,对照之下,充满嘲讽的意味,但骨子里却是深深的悲悯。

痖弦是台湾现代诗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十七岁当兵便到了台湾,1966年以少校军衔退伍,对退伍军人自然不陌生。他开始写作不久,台湾诗坛掀起了现代主义的热潮。现代主义排斥浪漫主义的主观抒情,偏爱客观的小说化和戏剧化写法,又酷爱戏拟(parody)的手法。作为“创世纪”诗社主要成员的痖弦,很多诗作都运用了戏剧情境和戏拟手法。

后排右起杨牧、彭歌、思果、何凡、罗青、余光中、痖弦。

但痖弦的戏拟有一种特殊的设计。比如,他会将“宣统”与“凡尔哈仑”并置在一起,会写“二嫲嫲压根儿也没见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刻意强调文本层面与现实层面的隔膜。这首《上校》,一开头就是文本:“那纯粹是另一种玫瑰/自火焰中诞生”,书面语,文艺腔,西洋意象,西语句式,非常高大上,却蓄意造成了后面的挖角坍台。痖弦的前文本也许有T.S.艾略特《四个四重奏》的最后两行:“当火舌最后交织成牢固的火焰/烈火与玫瑰化为一体的时候。”但那是英伦抗战中的玄思,咱们中国的抗战没有玫瑰,而是在荞麦田里。“在荞麦田里他们遇见最大的会战/而他的一条腿诀别于一九四三年”,1943年是抗战最艰苦的相持阶段,发生过中国军队最后惨胜的常德会战。“会战”而且是“最大的会战”,却是“在荞麦田里”遇见的,感觉是一不小心。“诀别”是比较隆重的,但对象居然是自己的一条腿。“他曾听到过历史和笑”,历史就在他失去一条腿的会战中创造了,但他听到的还有笑声。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么?

但《上校》的笑,没有渔樵闲话的风雅,却染上了反讽(irony)的黑色。因为,“历史”“不朽”等等堂皇理念与现代叙事,与日常生活是严重脱节的。“什么是不朽呢/咳嗽药刮脸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真是一地鸡毛。“咳嗽药”表明残疾的身体一直不好,“刮脸刀”已经遮蔽掉当年拼过的刺刀,“上月房租”还没有交,遑论本月和下月的房租!“如此等等”是公事公办的套话。然后转出最令人心酸的一行——

而在妻的缝纫机的零星战斗下

这个句子有拗口的奇趣,因为里面有两个“阴韵”相呼应:而在妻的(qī de)~~缝纫机的(jī de)~~零星战斗下。读的时候,简直要像上校的妻子一样老是勾头。“缝纫机”声音听起来的确像机关枪,但“零星战斗”是大会战结束后的捡漏扫尾,为大书特书的正史弥缝补缀的,是弱小的老妻,可想而知,豪气干云的上校此时油然而生怎样一种废物之感!所以,他不忍直面现实,他希望逃遁,他眩晕在暖和的日光下,整个身心都被缴械了,虏获了——

最可怕的是,此处的“太阳”恍惚中与当年荞麦田里日军的太阳旗重叠了。当年没有被日军俘虏,今天却被琐屑的生活打得一败涂地,上校被命运播弄后的笑,自然是百味杂陈,而我们今天对此,也能笑得出来么?总之,历史亏欠了上校,我们亏欠了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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