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两句诗是所有言情故事最爱念的,青春正盛的情侣们以此诗明志,他们轰轰烈烈的爱情总是你为我死我为你亡,倾覆江山负尽天下人,但在现实中,爱情往往在生活琐事和病痛煎熬里分崩离析。

能在现实生活的种种耗损中还保持纯爱,两心依依,哪怕是妻子疯了,老了,在病痛中慢慢死去了,做丈夫的还可以爱得纯粹,温柔,并未因爱人再也认不得自己了而有丝毫动摇,纵然心痛,也只会将对妻子的爱移到笔尖,为她写下美好的诗篇。虚无的浪漫小说在这样的爱情面前是无力而苍白的。

这就是今天我们想讲的一个纯爱故事。

在日本,高村光太郎与妻子智惠子的故事常被人称为是“纯爱故事的原点”。

高村光太郎与长沼智惠子夫妇

高村以他们的婚姻生活为基础写成的诗集《智惠子抄》,以洁净质朴的语言,丰厚含蓄的情感表达获得了无计其数的赞誉与感动。

高村是日本近代著名的雕塑家、画家和诗人,他自幼长在艺术世家,其父高村光云在明治时代便是颇受皇族赏识的雕刻名匠。

高村光太郎

高村年轻时遍历欧洲,受到西方艺术的影响,归国后与出生在福岛县富裕酒商之家的女儿长沼智惠子相恋。彼时,智惠子正在东京学习油画,并积极投身现代女性主义运动,是一位很有前途的青年艺术家。

长沼智惠子

艺术、爱情、诗歌,基于此的结合几乎是所有可作想象的美好的担保吧,然而事实上,高村和智惠子的故事,却实在是个悲惨的故事,他们几乎把所有的美好都榨干了,没有留给后人一丁点念想和回味的空间,这纯爱,不过是用现实生活的彻底失败来祭献的苦涩吧。

【柠檬哀歌】

死亡的洁白之床

悲伤又明亮

床上的你

一直在等待一颗柠檬

你美丽的牙齿细细啃噬

我递上的这颗果实

托帕石颜色的香气飘散

几滴天上降下的甘霖

让你的意识倏忽转明

你湛蓝的眼睛漾起微笑

握住我的手又充满健康的力气

你喉头起了一场暴风雨

在这命运的紧要关头

智惠子变回了原来的智惠子

刹那间 一生的爱倾倒而空

接着

像过去在山巅上那样 深深吸一口气

你的机关从此停转

供于遗照前的樱花影中

一颗清凉闪光的柠檬

今天我依旧奉上

所谓至纯,无外乎精神上的极端洁癖;所谓至爱,无外乎心无旁骛、全情投入。然而何为“至”?这至纯之爱的极限又在哪里呢?在已有的资料中,很难查证高村光太郎是否有明确的宗教信仰,但我注意到,《智惠子抄》中大量的诗歌却是涉“神”的。比如:

“女人要重新成为女人/需要世纪的修炼。你默默站立时/就是神的造物。”(《你越来越美丽》)

“到了冬天的早晨/约旦河水也会薄薄结上一层冰/我们裹着白色毛毯赖在睡房/我在我们心中寻找/为基督洗礼的约翰的心/抱着约翰首级的莎乐美的心。”(《在冬天早晨醒来》)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你对我耳语/站在那里,你像神,拥有权威无上/我成了你的孩子/你是我年轻的母亲。”(《致亡人》)

这些与智惠子有关,或写给智惠子的诗歌中,有大量的神的形象存在。在《致亡人》的最后两段中,作者写道:“你还在那里,还在/你成为万物,将我充畅/我心想,我不值得你爱/你的爱,无视一切,却将我包藏。”显然,智惠子的死在高村的心目中,已然成了一次从人到神的蜕变,她变成了一个无所不在,无时无刻不在注视和爱护着他的女神。

文学与信仰之间的关系总是纠缠不清,我也一直觉得除了笃信宗教,虔诚地遵循教义和宗教仪式之外,信仰行为的表现方式是多样的,比如通过艺术,或通过爱。但其实这里面有一个根本性的区别:对于一个信徒来说,信仰是使他们仰赖并且解脱的,也就是说他们通过信仰神和彼岸来解脱此生此世的痛苦与迷惘。但通过艺术和爱来信仰却不同,因为艺术的对象,爱的对象,都只能是现世的产物,故而缺乏永恒性,甚至只是虚幻的、稍纵即逝的。有一个我们都必须面对的残酷现实是:艺术与爱等等给凡人带来的幸福感可能还不如物质,因为它们是极不稳定的,难以把握的,软弱的我们,又如何能持久地仰赖之?

【我们】

每当我想起你

就感到永远离我最近

我在这里 你也在这里

自然一定煞费苦心

我的生命 你的生命

相互靠近 相互纠缠 相互融合

返回混沌之初

差异于我们之间已失去意义

对我们来说 一切都是绝对

这里没有世上所谓的男女之战

这里有的是信仰 虔诚 恋爱和自由

还有巨大的力量与权威

人的一极和另一极融合

我以依赖自然的信心

相信我们的生命

把世间踩在脚下

打败顽固的俗情偏见

我们已经远远超脱

我意识到

我的疼痛 就是你的疼痛

我意识到

我的快乐 就是你的快乐

我倚仗自己 就像倚仗你

我的生长 就是你的生长

我相信 我坚信

不管我走多快 都不会弃你于不顾

你青春闪耀

就像我充满活力

你是火

越熟悉你 我越觉得新鲜

你是我新奇的无尽宝藏

是拂去所有枝叶的百分百现实

你的亲吻给我滋润

你的拥抱是无上佳酿

你冰凉的手脚

你圆润丰实的肉体

你磷光般的皮肤

充满你四肢胴体里的生命力

都是我生命中最好的粮食

你依靠我

你为我而生

恰如你的另一层生命

我们爱惜生命

我们从不休息

我们要高高地 攀到最高最高的高处

我们要生长

要长得很大

要扎到更深

—这是怎样的光明 这是怎样的欢欣

高村与智惠子作为艺术家,自然知道艺术创作的虚无性,但这虚无性对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而言,又同时是致命的诱惑,人虽然无法通过自身力量完全脱离世俗桎梏,但人又有追逐纯粹幸福的强烈欲念,而艺术的虚无,正是这纯粹幸福中的一种。人能在艺术创造中体会一种远超于肉身的巨大喜悦和悲伤,它超越个体,抵达人性共同的处境。艺术品就是神性对肉身的投射,是人通过挖掘自身来接近某种永恒价值的唯一途径,它虽是一瞬间的,是不稳定的,但它能发出足够强大的光芒,作为雕塑家的高村在他自己的创作论里就曾直言,把握瞬间的巨大光芒,刻画人类的普遍状态便是他毕生的追求。

高村的木雕作品

所以,艺术家的理想是高村与智惠子之间爱情无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将高村对雕塑艺术的献身与智惠子对高村的献身等同起来,我们或许就能理解,为什么智惠子宁可将自己逼疯,也不愿反悔对丈夫的支持了。某种程度上,爱与艺术都是吸食人类欲望、毫不知足厌的魔鬼,它们时时刻刻需要肉身的供养,所以现世的婚姻制度和其衍生开来的生存方式,虽然对智惠子造成了最大的伤害,但最终摧毁她的却是同为艺术家的自我迷失。

【随风而去的智惠子】

发狂的智惠子不再开口

只与蓝鹊和千鸟暗暗相商

山坡上防风林起伏连绵

松林里嫩黄花粉流动

随五月晴风 弥漫九十九里沙滩

智惠子的浴衣在松林间忽隐忽现

白沙里埋着松露

我一边捡拾松露

一边远远追随智惠子的脚步

蓝鹊和千鸟才是智惠子的伙伴

智惠子已不愿为人

美得可怕的黎明天空 是智惠子最好的散步场

智惠子飞起来了

由于创作的状态太过骇然,艺术家通常是很难为日常生活分忧的,对他们而言最好的状态便是抛开世俗的表象,直接接触世俗的本质。于是寻常的夫妻生活,为柴米油盐奔波的日子则会成为一道挥之不去的障碍。智惠子不得不在继续做艺术家和为爱丈夫,支持丈夫的艺术而全部放弃自己创作欲望之间做出选择。在高村的回忆中,这是一个纯粹的女性,一个认真的艺术家,她的性格中很少带着苟且和圆滑,甚至是过于严肃了。

智惠子的剪纸作品

高村曾在随笔《某月某日》中如此反省:“人们都说她疯了。我只能责备我们的生活方式。过着极端纯粹的生活,谁都会疯狂。极端的纯粹,就不允许社会性的存在。丧失了社会性,人就必然会被社会抛弃。人们把这种人叫做疯子。纯粹是一种理想,人间却不容许过度的纯粹存在。”然而对个性缺乏润滑剂的智惠子来说,过纯粹的生活不仅是她本人遵从的艺术理想,亦是她极渴望给予高村的生活方式,作为艺术家的智惠子理解这种纯粹的意义,而作为妻子的智惠子又渴望着丈夫能时刻徜徉其中,于是她唯有放弃自我。倘若智惠子在艺术家和妻子这两种身份中放弃任何一个,哪怕只是适当妥协,也许她的悲剧色彩便不会那么浓烈。然而,无论是艺术还是爱,都是不允许妥协的。

1957年原节子主演的《智惠子抄》

文学与宗教总归是不同的,它们的归宿不同,文学面对的仍然是大量的此生的问题,也就是“人之为人”的问题。那么,人能完全剔除自己“神”的一部分内质吗?如果不能,必要的痛苦就会如影随形。在《智惠子抄》中,我确实看到了那“最好的爱”。最好的爱,就是这种绝不对等的爱,这种孤独的全情的爱。因为孤独,才能全情,才能用绵延不绝的苦难接近神圣,用肉身的祭祀“成为神,拥有权威无上”。

和智惠子结婚,到她死去的二十四年间,我们的生活充满了爱、艰辛、艺术上的追求和矛盾,还有与病魔不曾停止的斗争。在这旋涡中,她因为宿命性的精神问题倒下了,消失于欢喜、绝望、信赖和了悟交织的波涛之间。有人多次向我提起,写一写自己对她的记忆,我一直无心动笔。经过了如此痛切的苦斗,即便是生活的一角,我也不忍将它揭开并付诸笔端,如果单纯只是报告我的私生活,又有什么意义呢?这种疑问强烈地牵制着我的心。不过,现在我要写出来。我要尽量简洁地记录下这个女人一生的命运。在大正昭和年代,有这样一位女性,她不为人知的烦恼,她生活的目标,她倒下的原因,就让我记录下这一切,向令人怜惜的她饯行吧。诚之所至,金石为开,我相信这句话,因此在今时今日的形势之下,提起了笔。

——《智惠子抄》高村光太郎

《智惠子抄》

作者: [日] 高村光太郎

译者: 安素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楚尘文化出版年: 2017-6-15

文| 陈嫣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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