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8月17日,冰心离开父母和3个弟弟,登上了邮轮“约克逊”号前往美国留学。

1923年9月1日,冰心等留学生抵达美国西雅图,好友之间相互留下通信地址后,就各奔东西。同船的吴文藻接受同学潘光旦的推荐,去了达特默思学院学社会学,冰心则到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研究院进修。冰心到校后,接到了许多同船朋友的信函,她都用威校的风景明信片回复,唯独对吴文藻写了一封回信。

天有不测风云。冰心到威校不到9个星期,昔日的肺支气管扩张又复发了,医生要求她必须休养半年。冰心不得不住进了沙穰疗养院。生病本来情绪就不好,又要在疗养院待半年,所以她一时难以接受,“几乎神经错乱”。幸好,威校的老师和中、美同学得知她生病后,都来探望她,她焦虑的心稍感欣慰。特别是吴文藻的来访,更是令她感动。

随着书信往来日益增多,吴文藻的憨厚、细心与整洁,连同他对自己专业的执著,渐渐地溢满在冰心的大脑中,时不时地涌出一种思念与谋面的渴望。出于矜持,冰心自然不会主动言明,更不会前往达特默思去看他。而在吴文藻心中那很想与之走近的琴弦,业已拨动,冰心的高雅与文静,尤其是对自己态度的“异样”,时时撞击他青春的心。

1946年10月,吴文藻作为中国军事代表团政治组长派往日本,

此图为冰心夫妇在日本寓所前的草坪上

恋爱中的时间转瞬即逝,冰心与吴文藻暑假补习在不经意间结束了。虽然他们各自又回到了自己的学校就读,但业已滋生的爱情之树却与日俱增。1925年秋,吴文藻进入了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攻读社会学的硕士学位。注入爱情动力的吴文藻,事业和爱情两不误,他和冰心通信和来往更为频繁。细心的他还专门送给冰心一大盒很讲究的信纸,上面印有她姓名缩写的英文字母。直到老年,冰心依然为此时吴文藻的每天来信和星期天的快递所感动。

1926年夏,冰心从威校获得硕士学位,应司徒雷登校长的邀请回母校燕山大学任教。吴文藻则决定留下来攻读博士学位。冰心离美回国前,吴文藻尊重她的意愿,给她父母写了一封长信,并附了一张相片,叫冰心带回给她父母。他希望通过这封情真意切的信说服冰心父母,同意将冰心许配给他。这封求婚书字斟句酌,言辞恳切,可谓范本。

信件原文:

谢先生、太太:

请千万恕我用语体文来写这封求婚书,因为我深觉得语体文比文言文表情达意,特别见得真诚和明了。但是,这里所谓的真诚和明了,毕竟是有限的,因为人造的文字,往往容易将神秘的情操和理性的想象埋没掉。求婚乃求爱的终极。爱的本质是不可思议的,超于理性之外的。先贤说得好:“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我们也可以说,爱是一种“常道”或是一种“常名”。换言之,爱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常道”,故不可道;爱又是超于理性之外的“常名”,故不可名。我现在要道不可道的常道,名不可名的常名,这其间的困难, 不言自明。喜幸令爱与我相处有素,深知我的真心情,可以代达一切,追补我文字上的挂漏处。

冰心于1923年8月赴美留学时在游轮上的留影

令爱是一位新思想旧道德兼备的完人。她的恋爱与婚姻观,是藻所绝对表同情的。她以为恋爱犹之宗教,一般的圣洁,一般的庄严,一般的是个人的。智识阶级的爱是人格的爱:人格的爱,端赖乎理智。爱——真挚的和 专一的爱——是婚姻的唯一条件。为爱而婚,即为人格而婚。为人格而婚时,即是理智。这是何等的卓识!我常觉得一个人,要是思想很彻底,感情很浓密,意志很坚强,爱情很专一,不轻易的爱一个人,如果爱了一个人,即永久不改变,这种人的爱,可称为不朽的爱了。爱是人格不朽生命永延的源泉,亦即是自我扩充人格发展的原动力。不朽是宗教的精神。留芳遗爱,人格不朽,即是一种宗教。爱的宗教,何等圣洁!何等庄严!人世间除爱的宗教外,还有什么更崇高的宗教? 令爱除了有这样彻底的新思想外,还兼擅吾国固有的道德的特长。这种才德结合,是不世出的。这正是我起虔敬和崇拜的地方。她虽深信恋爱是个人的自由,即不肯贸然独断独行,而轻忽父母的意志。她这般深谋远虑,承欢父母,人格活跃,感化及我,藻虽德薄能鲜,求善之心,那能不油然而生?她这般饮水思源,孝顺父母,人格的美,尽于此矣,我怎能不心诚悦服,益发加倍的敬爱!

我对于令爱这种主张,除了感情上的叹服以外,还深信她有理论上的根据。我们留学生总算是智识阶级中人, 生在这个过渡时代的中国,要想图谋祖国社会的改良,首当以身作则,一举一动,合于礼仪。家庭是社会的根本,婚姻改良是家庭改良的先决问题。我现在正遇到这个切身问题,希望自己能够依照着一个健全而美满的伦理标准,以解决我的终身大事。我自然更希望这个伦理标准,能够扩大他的应用范围。令爱主张自己选择,而以最后请求父母俯允为正式解决,我认为这是最健全而圆满的改良南针,亦即是谋新旧调和最妥善的办法。这就是我向二位长者写这封求婚书的理由。 我自知德薄能鲜,原不该钟情于令爱。可是爱美是人之常情。我心眼的视线,早已被她的人格的美所吸引。我激发的心灵,早已向她的精神的美求寄托。我毕竟超脱了暗受天公驱使而不由自主的境地,壮着胆竖立求爱的意志,闯进求爱的宫门。我由敬佩而恋慕,由恋慕而挚爱,由挚爱而求婚,这其间却是满蕴着真诚。我觉得我们双方真挚的爱情,的确完全基于诚之一字上。我们的结合,是一种心理的结合。令爱的崇高而带诗意的宗教观,和我的伦理的唯心观,有共同的思想基础和共同的情感基础。我们所以于无形中受造物的支配,而双方爱情日益浓密,了解日益进深。我想我这种心态是健全的,而且稳重的。我誓愿为她努力向上,牺牲一切,而后始敢将不才的我,贡献于二位长者之前,恳乞您们的垂纳!我深知道这是个最重大的祈求;在您们方面,金言一诺,又是个最重大的责任!但是当我作这个祈求时,我也未尝不自觉前途责任的重大。我的挚爱的心理中,早已蕴藏了感恩的心理。记得当我未钟情于令爱以前,我无时不感念着父母栽培之恩,而想何以实现忠于国孝于亲的道理。自我钟情于令爱以后,我又无时不沉思默想,思天赐之厚,想令爱之恩,因而勉励自己,力求人格的完成,督察自己,永保爱情的专一。前之显亲扬名,后之留芳遗爱,这自命的双重负担,固未尝一刻去诸怀。

1923年赴美留学时的吴文藻先生

我写到这里,忽而想起令爱常和我谈起的一件事。她告诉我:二位长者间挚爱的密度,是五十余年来如一日。 这是何等的伟大!我深信人世间的富贵功名,都是痛苦的来源;只有家庭和睦,是真正的快乐。像您们那样的 安居乐业,才是领略人生滋味,了解人生真义。家庭是社会的雏形,也是一切高尚思想的发育地,和纯洁情感的养成所。社会上一般人,大都以利害为结合,少有拣选的同情心。我们倘使建设一个美满愉快的家庭,决不是单求一己的快乐而已,还要扩大我们的同情圈,做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的真义。我固知道在这万恶的社会里,欲立时实现我们的理想,决不是一件容易事。可是我并不以感到和恶环境奋斗的困难,而觉得心灰意懒。我深信社会上只要有一二位仁人君子的热心毅力,世道人心,即有转移的机会和向上的可能。我质直无饰地希望令爱能够和我协力同心,在今后五十年中国时局的紧要关键上,极尽我们的绵薄。“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总之,恋爱的最终目的,决不在追寻刹那间的快乐,而在善用这支生力军,谋自我的扩充,求人格的完成。婚姻的最终目的,亦决不在贪图一辈子的幸福,而在抬高生活的水平线,作立德立功立言等等垂世不朽的事业。天赋我以美满愉快的生活,我若不发奋图报,将何以对天下人?又将何以对自我?

我仿佛在上面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但是我的中心是恳挚的,我的脑经是清明的。我现在要说几句脚踏实地的痛心话了。我不爱令爱于她大病之前,而爱她于大病之后,未曾与她共患难,这是我认为生平最抱恨的一件事!我这时正在恳请二位长者将令爱付托于我,我在这一点子上,对于二位长者,竟丝毫没有交代。我深知二位长者对于令爱一切放心,只是时时挂念着她的身体。我自从爱她以来,也完全作如是观。我总期尽人事以回天力,在她身体一方面,倘使您们赐我机会,当尽我之所能以图报于万一。

1929年6月15日下午4时,冰心和吴文藻的婚礼在燕京大学临湖轩举行。这是婚礼时的合影。

我自己心里想说的话,差不多已说完了。我现在要述我的家庭状况,以资参考。藻父母在堂,一姐已出阁,一妹在学。门第清寒,而小康之家,尚有天伦之乐。令爱和我的友谊经过情形,曾已详禀家中。家严慈对于令爱 ,深表爱敬,而对于藻求婚的心愿,亦完全赞许。此事之成,只待二位长者金言一诺。万一长者不肯贸然以令爱付诸陌生之人,而愿多留观察的时日,以定行止,我也自然要静待后命。不过如能早予最后的解决,于藻之前途预备上,当有莫大的激励,而学业上有事半功倍的成效。总之,我这时聚精会神的程度,是生来所未有的 。我的情思里,充满了无限的恐惶。我一生的成功或失败,快乐或痛苦,都系于长者之一言。假如长者以为藻之才德,不足以仰匹令爱,我也只可听命运的支配,而供养她于自己的心宫;且竭毕生之力于学问,以永志我此生曾受之灵感。其余者不足为长者道矣。

临颖惶切,不知所云。

敬肃,并祝万福!

吴文藻 谨上

一九二六年七月一日 美国剑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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