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又迟到了。

对桌的女孩告诉我,有个叫阿洛的来过电话。

“有事吗,阿洛?”

“冰儿找你。”

“她在你那?”

“没有。她来电话让你今晚去一趟。”

“她怎么不直接找我?”

“谁知道。”

“你去吗?”

“不,我还有事。”

“我昨儿个到她那去了,她不在。”

“她到我这儿来了。”

“我说呢。”我笑笑。

“明天到我这来吧。没忘吧,我生日?”

“唉。差点儿!好,明儿见。”

“明儿见。对了,冰儿说有件东西你别忘了带去。”

我忽然感到一阵疲惫。菲菲。死了,可这么多人还在围着她转。那种沉重感,似乎在一日一日地积累着。难道菲菲对于每一个人,都是这祥的不可分离吗?应该负罪的,是我而不是别人。

冰儿已在等我。屋里只有她一个。

“她们呢?”我故作轻松。

“出去了。”冰儿的口气很冷。

“冰儿,有个事儿和你说一下。”躲是躲不过了,千脆点吧,我拿出日记本。

“悠悠,真没想到。”冰儿的话让我想起那次坐夜车的事儿。

“你也不该瞒我的。”

“总不该不择手段吧,我是想慢慢告诉你。”

“对不起。”我向她道歉,”不过,总算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冰儿接过日记,放在了床头。

“是我害了菲菲。”我坐下来,“今生今世,我欠下了一份永远也还不清的情债。”

“悠悠。”冰儿的口气和缓了许多,隐隐透着几分同情。

“没有人这样认为,你不要乱想。”

我抬头看看冰儿:“不是我,菲菲不会落到后来的地步,也不会死。”

“你太激动了,悠悠”,冰儿的目光像充满了水,“菲菲怎会是你害的?”

“是我害的,冰儿,是我,阿洛也这样说。”

“阿洛?他怎么能这样讲?”冰儿忽然认真地说:“悠悠,谁能害你?”

我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事我们都很难过,”她继续说,“也很理解你,所以一直不敢告诉你,怕你受不了。可你去揽这虚无的责任又有什么用呢?”

冰儿的话,好像不仅是在为我卸去那心灵上的重荷。

“没死就要好好地活着,你说呢,悠悠?”

我点点头:“只是这事儿太突然了,我现在有时还不敢相信菲菲已经走了。”

冰儿低下了头:“菲菲是个好女孩,她那么漂亮,那么纯,可是却有那么多的不幸。”

“那个男人,你见过?”沉默了片刻,我问。

冰儿点点头:“见过两回,他请菲菲和我在小红房吃饭。”

“他是干什么的。”

“听菲菲说,是个电子公司的经理。”

“他有多大。”

“三十吧,看上去要小一些。”

“三十?菲菲怎么会叫他老无赖?”

冰儿迟疑了一下,摇摇头:“我也不清楚。”

“菲菲怎么认识他的?”

“我问过菲菲,她没说,只是告诉我她不会认真的。”

“菲菲的那个事,跟你说过吗?”停了一停,我又问。

“哪个事?”

冰儿看着我。

“日记里写的那种事儿。”

冰儿的脸忽然红了。

“悠悠,这种事儿菲菲怎么会告诉我?虽然我们很密切,可这样的事即使是亲姐妹也不大好讲的。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菲菲会那样儿,那一段,我只是看见她的情绪不大好。”

过了一会儿,冰儿又说:“菲菲一直说她欠你的情,她现在的工作当初是你为她努力来的,所以她一直想离开,她不好意思继续留在那,可没人能帮她,除非她回家。这可能是个原因,菲菲以前说过那个人要给她换个地方,做他的秘书。不过菲菲自己很犹豫。其它方面,可能也有些原因。”

“这么说,菲菲是在想利用他了。”

“差不多吧。”冰儿想了想,点点头。

“可她却被别人利用了。”

“菲菲这方面的事她很少讲,我一直担心她,只是没想到她会搞得这么惨。”

“她家里知道吗?”

冰儿摇摇头,过了一会儿说:“现在只有你我知道。”

“我明白。”我点点头。

“日记不是让她母亲拿走了吗,怎么又在你手里?”

“拿走的是以前的,这本我不想让她家看到。”

“冰儿。”

“嗯?”

“菲菲为什么不去告那个人?

冰儿笑了:“悠悠,你会这样呆吗?这种事对菲菲这样儿的女孩子,只能自咽苦水的。”

我叹了口气。“不过。”

“什么?”

“不过我想这些还不是主要的,主要还是菲菲自己不想活了,这些,不过是她为死找的借口。”

“冰儿,”默然片刻,我说,“昨晚,对不起。”

“也没什么。”她笑笑,”我理解你,本来想过几天再告诉你,没想到你会这么坏。”

“还有那回的事。”

“哪回?”

“毕业时回家的车上,我碰着你了。”

“悠悠,吃苹果吧。不知道你在说啥。”冰儿蹲下去,拿出纸盒子里的苹果。

“不用,冰儿,我该走了。”

冰儿衣服的领口好像都很敞,那很白很柔的地方又裸在我的眼下。

我站起来:“冰儿。”

“再坐会儿吧。”

“不了。我看着她,“以后有事,直接挂电话给我。”

冰儿笑了:“我会的。”

她送我走下楼。

“天凉了,多穿点。”

“冰儿,你像我姐姐。”

“你不是没姐吗?”

“你是。”我笑了。

“我可比你小呵。

冰儿也笑。

“悠悠。”

“嗯?”

“你还觉得菲菲可爱吗?”

我抬起头:“为什么不!冰儿,菲菲永远是我心中的好女孩,无论她死了还是活着。我原谅她做过的一切。”

冰儿点点头,眼里莹着水花:“如果菲菲知道,会感激你的。”

我笑笑:“都这时候了,自己知道就是了。”

冰儿也笑笑,忽然说:“悠悠,其实你是个好人。”

“我也这样认为。”

“以后常来玩吧。”这时的冰儿让我想起初识的菲菲。

“会的,我走了。”

我跨上车子,穿过了小路。

冰儿一直站在宿舍楼前,目送我出了校园,她白色的衣裙飘动在淡淡的暮色里,显得十分的安静。

那幅版画忽然吸引了我。

阿洛一定喜欢。

标价三十三元,想了一想,还是买了下来,我不忍心让阿洛失去它。

小君也来了。

“你好。”她向我笑笑。

小君今天的衣服很漂亮,只是没有那次在街上那么开放了。

“就等你了,冰儿今晚有事,不来了。”阿洛悠然地吸着烟。

“阿洛,生日快乐。”

“悠悠。”阿洛握了握我的手。

“什么东西,是画吗?一定很漂亮。”小君一向很开朗。

大家笑了。

“悠悠,”阿洛看着我,“我还记得念书时咱们一起逛大连商场,那是幅和这个相似的画,咱们一直站在那看,可谁都付不起钱。后来咱们就走了,谁也没说什么,以后也不提。”

“当时我就有个心愿,”我笑笑,“以后一定要送一个给你。”

“我很高兴,悠悠。”

“我也是,阿洛。”

“阿洛、悠悠,我下月结婚。”吃饭的时候,小君说道。

她的话,让大家都感到突然。

“小君,我们都会去的。”呆了片刻,我向她伸出手。

“小君,”阿洛楞了一会儿,“原来你瞒了这么久,我们谁也不知道你还藏着个人。”

小君笑笑:“也不算藏,冰儿见过,菲菲也知道。”

我想起了菲菲。

“悠悠,”小君的目光很关切,“我总觉得,菲菲和你分手,实在是遗憾,即使她能找到一个可心的。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早晚的事儿,你们不是一类人。”

她低下了头,继续说:“菲菲太幼稚了,有时她甚至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她从小就这样,”我说,“我去过她家,她母亲对她太宠爱了。”

“可不是吗。”小君笑了,“她刚上学那会儿,总也不洗衣服,连脚也不洗。我在她下铺,睡觉时踩我的铺上床,人上去了,一看床单上,整整齐齐几个脚印子,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说了几回,她开始三、四天洗一回,后来才一天一洗。”

阿洛在一边笑得前仰后合的。

小君笑完了,又说:“有次我和她计较起来,一下子把她从床上推下去了,看她摔得四脚朝天,心里挺害怕的。地上有一摊水,她爬起来一边脱裤子一边说:‘这裤子我半年不穿了,你给我洗吧,你给我洗。’你们看,这就是菲菲。”

大家又笑起来,之后又有些沉重。

“悠悠。”阿洛举起杯子。

我也端起来。

“悠悠,”他说,“有句话,别介意。”

“怎么会。”

“悠悠,我总觉得你还生活在过去,菲菲已经死了,你总这样儿又有什么用呢?咱们每个人都在怀念菲菲,可怀念是一回事,生活又是一回事,你说对么?”

我默然。

“喝吧”他说。

这一口几乎喝去了一半儿。

“悠悠,”小君的声音十分地真诚,“我们已经失去了菲菲,可我们不想再失去你,我们都在看着你。你这样下去,我们都会不安的。”

“小君。”我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悠悠,我觉得阿洛的话对,其实我想咱们几个在这想菲菲,可菲菲不一定在想咱们。”

我看着她。

“菲菲在另一个世界会感到很快活、很快乐的,而在这里,却只有一个又一个的痛苦来折磨她,在这不是受罪么?”

我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

“小君,你总是比我们轻松。”

小君笑笑:“这倒不一定,只是我更实在点儿,实实在在地活着就是最好的乐趣。你们俩遇到一起总是玄而又玄。有些地方,我不如你们,甚至惭愧,可有些地方,你们也不如我。”

我看看阿洛。

阿洛看看我。

“谢谢你,小君。”我说。

她笑了:“谢不谢倒无所谓,主要咱们还要过好几十年,大家都经历了那么多,应该过得实在点儿了。他比我大很多,离过婚,可是我喜欢他,这就够了。上次我去看冰儿,聊起这事儿,她说恐怕自己是找不到了。其实那个人就在她身边,只是她没看到就是了,她自己看不到,别人也帮不了她,那就只好还这样下去了。”

“冰儿是个难得的好女孩。”我说道。

“悠悠,难得是一回事儿,得到又是一回事儿,不一样。”

阿洛点点头。

我也点点头。

“我该走了,阿洛,约好八点他等我,你和悠悠有时间到我那儿玩吧,下月你们一定来。”

“小君,有什么事叫一声,帮帮你忙。”

她点点头:“悠悠,我走了。”

阿洛和她走了出去。

头越来越沉,我往床里滚了滚,倚在墙上。

阿洛回来了。

“悠悠,你不该喝那么多。”

“我喝了多少?”我真的感到很吃力了。

“半瓶吧。”

“还有吗?”

“有一点儿。”

“都喝了吧。”

“悠悠!”

“阿洛,今天是你生日。”

“好吧。”

一阵一阵辛辣的浪潮冲击着我,翻腾着、涌动着。

“悠悠,给你。”

“什么?”

“鸡腿。”

“怎么还有?”

“是你的,你一直没吃。”

吃了几口后,刚才的感觉稍微平静了一点儿。

“悠悠,小君走了。”

“知道。”

“冰儿没来。

“知道。”

“菲菲死了。

“知道。”

“咱们还得活着。”

“活着。”

“好好地活。”

“好好活。”

那晚我感到无限的疲惫和无助,好像一直在不停地旅转着,绕着地心转,然后又绕着太阳,直转得头晕目眩,双眼发昏。

醒过来时,看看窗户,已经有阳光溜进来了。

阿洛没在。

他对面的伙伴正半躺着看书,听见声音,抬头看看我,笑笑。

我打了个嗝,随后有股讨厌的气味窜出来。

“阿洛呢?”

“出去了,有个叫冰儿的打电话找他,说有什么事要告诉你。”

“我还得回去上班呵。”

“今儿星期天。”他笑了。

“噢!”

我们一起笑起来。

“昨晚你折腾了一宿,后半夜开始吐,阿洛扶你去了水房,他抄的几首诗不知怎么让你拿去上厕所了,阿洛早晨起来还挺后悔呢,他没留底稿,白写了。”

“是吗?”他像在讲另一个人的事似的,我想起阿洛,感到一阵歉意。

“我出去一会儿。”我说。

“你坐会儿吧,快回来了。”

“太闷了,出去走走,能好一点儿,让他们等我一会儿吧。”

阳光很温和,不太热,鸟儿不多,可绿色的树木看上去还是挺不错的。

已经是初秋了。

这是座热闹的公园。我和阿洛没事时常来。

走了片刻,在湖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静静地看一波一波荡上来的水和漂在水上的几条小船。

可是,刹那间,我猛地惊呆了。那种无法言说的感觉到现在我也不能忘,它突然铺天盖地而来一下子击溃了我。

我看到了菲菲!

她就在那条船上!

鲜红的衣衫在天空下格外的明丽。

那是菲菲!

她正很有兴致地向对面的一个慢慢划桨的年轻人讲着什么。虽然离得还远,我依然能感觉到他们正沉浸在一个美好的气氛中。

菲菲也看到了我。

她停了一下。然后向那人说了几句。

那个人望了望我,点点头。

于是船划了过来。

菲菲已经到了近前,而我能做的只是继续坐在那块石头上。

“你好,悠悠。”

“菲菲,是你吗?”

我费了好大劲,说出了几个字。

菲菲笑笑,回过头:“这是我爱人。”

她又回过头:“鸵鸟,这是悠悠,大学同学。”

“你好。”鸵鸟坐在那里向我举了举手。

我向他挥挥手,却忘了该说点什么。

“你去退船吧,鸵鸟,我先上去,快一年不见悠悠了。”

“好,别掉水里。”

“没事儿。”

菲菲小心地下了船,鸵鸟一下一下地划走了。

我望着菲菲,还是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会碰上你。”沉默了一会儿,她说。

“冰儿说你死了。”我终于想起一句。

她笑笑:“我知道。”

我再也想不起要说什么。

“我快结婚时,冰儿说想帮帮你,是小君和阿洛的主意,我想想觉得这样也很好,就把几首诗和那本日记交给冰儿了。后来她们怎么弄的我不太清楚,我和鸵鸟去广州了,昨天才回来。”

“看见冰儿了吗?”我问。

“她昨晚来了,我向她问你,她说挺好,再也没说什么。”

我点点头。

菲菲也不再说什么,看看我,又望望别处。

我望望别的地方,又看看她。

鸵鸟已经走过来了,远远看去,很潇洒。

“他在哪儿工作?”

菲菲说了一个地方,是家有名的电子公司。

“悠悠,我下个月要调到那去了。”她又说。

我点点头。

“菲菲,我还有事儿,先走了。”

“好吧,悠悠,有空去我们家玩。”

我点点头。

鸵鸟己经走过来了,菲菲迎过去,他俩依偎着绕过一个花坛,走远了。

我依着一个粗粗的树干,站了一会儿。

菲菲没死。

她还和从前一样。

阿洛呢?

他们只是和我开了一个玩笑。

一个关于死亡的玩笑。

天还是那么高远,那么富于生机。

秋天了。

几片发黄的叶子懒散地躺在路边。

我慢慢走着。

只有我不知道菲菲已死了。

只有我不知道菲菲还活着。

阿洛他们玩了一场多么动人多么精彩又是多么凄惨的游戏。

他们却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这个游戏的终局。

别人开的头,自己结的尾。

摸摸兜,只有一个空了的烟盒。我慢慢把它捏在手里,然后让它轻轻地飞进了路边的杂物箱。

那天,我就那么慢慢地走着,慢慢地走回了我的小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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