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十才子”一名的来由,袁行霈在该书中称:“‘十才子’之名,最初见于中唐诗人姚合编的《极玄集》,即李端、卢纶、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湋、夏侯审。”这段话中提到“十才子”这个名称来自于姚合所编的《极玄集》。而傅璇琮最初也是认为“十才子”一名来自该书,但是傅先生在2003年新一版的《唐代诗人丛考·卢纶考》中做了更正:“经查,有现藏于上海图书馆的影宋抄本,这是现存最早的《极玄集》本子,为一卷本(即不分卷),这与后来明人重刻的二卷本有明显的不同。最大的不同,是明以后的通行二卷本,所收二十一人诗,个个名下均有小传,这些小传一向以为即姚合所撰。但影宋抄本却无小传,今存南宋以前文献,也未有引录或提及《极玄集》之小传者。二卷本之小传,当系南宋以后(可能为宋元之际)书贾采掇通行所能见到的资料,剪辑而成。”原来《极玄集》中的作者小传是后人添加者,早期的影宋抄本中没有这个小传,故而“十才子”一名最初出于《极玄集》这个判断就不成立了。

抬头一看,栖岩寺的匾额赫然地挂在了这里

除了《极玄集》上的这个记载之外,“大历十才子”的最早出处就变成为《旧唐书·李虞仲传》中的一句话:“父端,登进士第,工诗。大历中,与韩翃、钱起、卢纶等文咏唱和,驰名都下,号‘大历十才子’。”

后人为什么要将这十个人放在一起并提呢?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中是这样认定者:“‘十才子’齐名的一个重要原因,还在于主要创作倾向和诗风的相近。他们的生活态度,在钱起的《县中池竹言怀》一诗中表现得很典型,所谓‘官小志已足,时清免负薪。卑栖且得地,荣耀不关身。自爱赏心处,丛篁流水滨。’不再像前辈盛唐诗人那样充满兼济理想,真正的兴趣也不在政事,而是集情趣于山水,寄心绪于景物。”

看来,这十位才子因为有太多的共同点,所以后人才将他们归拢在了一起。而这十人中也留下了不少的相互唱和诗,比如卢纶写过一篇《送李端》:

故关衰草遍,离别自堪悲。

路出寒云外,人归暮雪时。

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

掩泪空相向,风尘何处期。

赵林涛在《卢纶研究》中认为,这首《送李端》“可谓卢纶的代表作之一”。该诗确实写得声情并茂,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卷七中,仅对此诗中的“少孤”二字就发了一通感慨:“皆字字从肺肝中流露,写情到此,乃为入骨。虽是律体,实三百篇、汉、魏之苗裔也。”针对潘德舆的这个说法,赵林涛说:“潘氏此评,用于全诗,亦未为不当。”

卢纶还写过几首咏伎女之诗,颇有名气,比如《伦开府席上赋得咏美人名解愁》:

不敢苦相留,明知不自由。

颦眉乍欲语,敛笑又低头。

舞态兼些醉,歌声似带羞。

今朝总见也,只不解人愁。

这片空地应该是当年栖岩寺院内的一部分

这首诗刻画人物极其形象,把美人的娇羞之态极为传神地突显了出来。卢纶还写过一首类似的诗,名为《宴席赋得姚美人拍筝歌》:

出帘仍有钿筝随,见罢翻令恨识迟。

微收皓腕缠红袖,深遏朱弦低翠眉。

忽然高张应繁节,玉指回旋若飞雪。

凤箫韶管寂不喧,绣幕纱窗俨秋月。

有时轻弄和郎歌,慢处声迟情更多。

已愁红脸能佯醉,又恐朱门难再过。

昭阳伴里最聪明,出到人间才长成。

遥知禁曲难翻处,犹是君王说小名。

小土包的另一侧

这首诗比起白居易的《琵琶行》来要短许多,虽然卢纶的这首诗是写美人弹筝,但他同样把这位美人弹筝的动作描绘得极其细腻。其实卢纶的诗作也不仅仅是这些花前月下,他也写过一些凝重的诗,比如《长安回望》:

东风吹雨过青山,却望千门草色闲。

家在梦中何日到,春生江上几人还。

川原缭绕浮云外,宫阙参差落照间。

谁念为儒逢世难,独将衰鬓客秦关。

这首诗也被后人视为卢纶的代表作之一,且受到了后世广泛的夸赞。明李攀龙在《唐诗训解》卷五中称:“此长安遭吐蕃之乱,代宗幸陕,纶时在京而作。言春雨乍过,而千门之间,鞠为茂草,荒萎无人矣。我则思家不能返,彼在朝之士,当春而还乡者几人?正以兵戈阻截也。于是望川原之浮云,而知民居荡尽;观宫阙于落照,而知国步将倾。且世治尚文,世乱尚武,我以为儒而逢世难,则无所建明,徒衰老而客此秦关,亦足悲夫!”而清金圣叹却认为该诗中有许多字眼写得不错,《金圣叹选批唐诗》卷四上中称:“‘东风’七字,人谓只是写春,不知便是写望,如云此雨自我家中来也。‘闲’字骂‘草’,妙!如云无谓也,扯淡也。三,恨自不得归,四,又妒他人得归,活写尽不归人心口咄咄也。‘川原’七字中有无数亲故:‘宫阙’七字中止夕阳一人。‘谁’字便是无数亲故也;‘独’字便是夕阳一人也。”

古诗中有“次韵”一说,关于“次韵”的来由,后人大多会认为是始于白居易与元稹的唱和,然而《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二七中《禅寄笔谈》提要中称:“惟论次韵倡和始于卢纶、李端,举端《野寺病居卢纶见访》诗为证,则前人所未言也。”这段话将“次韵”的起源放在了卢纶与李端的唱和之作上,其中李端的那首诗是《野寺病居喜卢纶见访》:

青青麦垄白云阴,古寺无人新草深。

乳燕拾泥依古井,鸣鸠拂羽历花林。

千年驳藓明山履,万尺垂萝入水心。

一卧漳滨今欲老,谁知才子忽相寻。

而后卢纶和了一首《愁李端公野寺病居见寄》:

野寺钟昏山正阴,乱藤高竹水声深。

田夫就饷还依草,野雉惊飞不过林。

斋沐暂思同静室,清羸已觉助禅心。

寂寞日长谁问疾,料君惟取古方寻。

以上就是二人的次韵唱和之事。这是不是最早的次韵之作,历史上有不同的看法,比如宋赵与时在《宾退录》卷九中引用了杨亿《谈苑》中的说法:“元稹作《春深》题二十篇,并用‘家’、‘花’、‘车’、‘斜’四字为韵。白居易、刘禹锡和之,亦同此韵。次韵起于此。”而严羽也赞同这种认定,其在《沧浪诗话·诗评》中说:“古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于元、白、皮、陆,而本朝诸贤乃以此而斗工,遂至往复有八九和者。”但明胡震亨在《唐音癸签》卷三中也认为“次韵”始于卢纶、李端:“盛唐人和诗不和韵……至大历中,李端、卢纶《野寺病居》酬答,始有次韵。”

在下寺村的这家便利店打听不到结果

为此赵林涛在《卢纶研究》中做了专门的考证,他首先引用了元稹《上令狐相公诗启》中的一段话:“某又与同门生白居易友善,居易雅能为诗,就中爱驱驾文字,穷极声韵,或为千言,或为五百言律诗,以相投寄。小生自审不能有以过之,往往戏排旧韵,别创新词,名为次韵相酬,盖欲以难相挑耳。”这段话是后世认定元、白首先“次韵”的原始出处。而赵林涛则认为:“文中,元稹并未声言自己首创次韵形式,只是(谦虚地)说自己作诗不敌白居易,故往往‘戏排旧韵,别创新辞’,名义上(而不是‘命名为’)说是‘次韵相酬’,实则欲以增加技术上的难度来与白居易相较量。可惜后来之人,不加详考,误下定论。”那么谁才是最早的“次韵”者呢?赵林涛的结论是:

事实上,卢纶等人亦不得领此首功,早在北魏时期,次韵唱和之诗即已有之。杨炫之《洛阳伽蓝记》卷三记载:

(王)肃在江南之日,聘谢氏女为妻。及至京师,复尚公主。其后谢氏入道为尼,亦来奔肃。见肃尚主,谢作五言诗以赠之。其诗曰:‘本为箔上蚕,今作机上丝。得络逐胜去,颇忆缠绵时。’公主代肃答谢云:‘针是贯线物,目中恒任丝。得帛缝新去,何能衲故时。’肃甚(有)愧谢之色,遂造正觉寺以憩之。

就笔者所见的文献,谢氏与公主的这一赠一答,才是最早的次韵之作。

但无论怎样,能够在诗史上引起争论,就足以见到卢纶的诗作在诗史中的价值所在。

卢纶墓位于山西省永济市首阳山下寺村栖岩寺下寺东侧。然而栖岩寺的具体位置却一直没有得到确切的地点,只知道此寺在永济市市区的西南中条山麓,距市区距离10多公里。依据这种模糊的信息寻找,以我的经验这是很难办成的事情。等我从鹳雀楼出来,司机小崔兴奋地告诉我,他打听到了栖岩寺的具体位置:“在北郑村,我是向旁边的那些商户打听来的,其中有个人去年春天还去过一趟,他给我看了手机里面的照片。”闻听此信大喜,立即驱车前往,在路上经过风陵渡,有著名的黄河大铁牛,小崔问我是否想进内一看,我告诉他这不是我的寻访范围。

当年的干打垒残墙

进入北郑村,在村中街道坐着十几位老人,向一位老汉请问路径,他告诉了我们栖岩寺的走法。开车出村向后面的大山内开去,道路崎岖难行,是简易的石土路,走到半途出现了歧路,在路口遇到一位中年人,他说自己从未听过本地有栖岩寺,这句话让我凉了半截儿,小崔建议开车回村,去接那位刚才指路的老汉。我觉得已经走出了这么远的路,不甘心原道返回,于是闭着眼选择了一条左侧的上山路,继续向上爬行,在路上又遇到了岔路,本想下车找人打问,但路边有许多的蜜蜂箱,密密麻麻盘旋在蜂箱上的蜜蜂让我却步。在我十一二岁时,在山间的草丛看到一个大马蜂窝,那时候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走上前伸手去摘,从里面蜂拥而出的马蜂,叮得我满头满脸都是大包,因为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完全不知道躲避,只觉得疼痛难忍,晃晃悠悠地往回家走,刚到院门口就因为毒性发作昏倒在路上。醒来时眼前看到许多乳房在往我脸上挤奶,后来才知道是邻居发现了我,把我抱回家,母亲不知道从哪听来的秘方,人奶可解蜂毒,于是在大院内找来了多位有奶的妇女,请她们来给我解毒。自此之后,我就患上了蜜蜂恐惧症,只要看到大片的蜜蜂就会头皮发紧,今日又见此景,让司机不要停车继续前行,任选一个岔路开上了陡峭的山坡。

在路边遇到了几位农妇,向他们打听栖岩寺的走法,她们纷纷告诉我寺在大山的顶上,肯定开不上去,即使走路都很困难,因为那个寺庙太过遥远,长期无人去,所以道路也荒芜了,现在上面只住着一户人家,他家因为无路也很难出行,于是就在山间种地,自给自足。这几位妇女边说边指着远处的深山一座塔的身影,我望着那遥不可及的距离,还没迈步腿已发软。突然想到了栖岩寺分上中下三寺,而卢纶的墓就在下寺的东侧,于是马上向这几位妇女请教下寺在哪里,她们告诉我下寺就是我上山前山脚下的那个村庄,我跟她们解释说自己上山前在那个村叫北郑村,她们说这两村已经挨在了一起,靠山的这一侧是下寺村。

怎么看这座平房都不像寺庙

原路下山再进村庄,果然在村的中央位置看到了横跨村路的石牌坊,看来两村之间已无空地,只能通过这个水泥牌坊来划界限。在村边看到一个便利店,向店主打问下寺的位置,他说本村名叫下寺,但并没有这个寺,我对他的回答表示怀疑,想起来了上山前在北郑村那个乘凉老汉,于是掉头下行,到北郑村寻找那位指路者,来到老汉原坐的位置,那个位置仅余下了几位妇女,他们告诉我老汉下地干活去了,到下午才能回来。我不抱希望地向她们打问下寺的具体地址,果真如我所料,她们完全说不出所以然,于是开车再回下寺村,无意间在一面墙上看到了栖岩寺的介绍文字:

栖岩寺位于中条山南端的首山,在永济市韩阳镇下寺村境内。首山两侧有大小柳沟夹持,山势突兀险峻,主峰下有约十亩一片簸箕形平地,这就是栖岩寺遗址。栖岩寺现存文物有唐塔一座,天宝十三年(载)所建,辽塔一座,统和572—575年间建,六角石塔一座,同治三年所建,另有元代、明代洪武年及清代小墓塔数座,称塔林、昙延祖师阁、虎刨泉等,鱼子碑一块,现存山西省博物馆内。

栖岩寺创建于北周建德年间,初名灵隐寺,后改栖岩寺,因依山建造而得名。栖岩寺从隋唐至元明为河东名胜,唐时名士频游,卢纶、李益、李端都有游栖岩而咏美景的诗作流传后世;这里还是盛唐皇帝的避暑胜地。解放后,国家及省文物局对栖岩寺进行了考察,并将其列为山西省文物保护单位,栖岩寺或再度辉煌。

在两村之间看到了一片旧房子

此段文字只简要介绍了上、中、下寺,但并没有说这个寺的具体位置,更没说明这三个寺今天是否还存在。在旁边有几位妇女抱着孩子乘凉,我问她们下寺的具体位置在哪里,她们的回答几乎是一律的,都说这个村是下寺。我再问此寺的遗址在哪里,几位妇女都听不懂遗址是何意,没办法我指着墙上的介绍文字,然而几个人均说自己不识字,这个场景让我很是气馁,真想掉头离去,然细想之下,即以从千里之外来到这偏远的山沟,仅拍到了墙上的几篇介绍文字,几乎对不起自己的辛劳,于是在村内独自寻找。

又走到了先前问路的便利店位置。无意间,在此店不远处看到旗杆上飘着红旗的院落,我猜想可能是村委会所在地,于是走过去想了解些详情。红旗所在的院落处在两村之间,沿街的一面有用干打垒方式制作的黄土墙,墙体已大半倒塌,仅余一些残迹,残墙围起的院落占地约两三亩大小,靠里面的一半安放着一些简单的健身器械。这些器械的另一侧是一些旧平房,进入院内院正中摆放着香炉、供牌等古老的石制品,这些物品跟立在院中的那根不锈钢旗杆在观念上有些冲突。但我觉得这里原是一座寺院,果真抬头在平房的门牌上看到了栖岩寺的匾额,匾额的尺寸很大,跟正门的门框不成比例,上面黑底金字写着“栖岩寺”三个字,我读着这三个字恍惚觉得这个名字好熟悉,猛然想到这不正是我要寻找之地吗?铁鞋虽未踏破,但为了寻找到这个寺已经围着村子跑了好几圈,至少车轮子也磨掉了一层,真不明白满村的人为什么都不知道本村有这么一个著名的寺院。

寺院锁着门,我扒着窗棂向内张望,里面堆着一些杂乱的家具,还有几个过时的布艺沙发撂在墙角,看来这个寺在当下的用途是旧物仓库,然而在栖岩寺匾额之下,还注明着这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寺庙的另一侧是一个近两亩大小的荒地,靠寺院的一侧种着几棵树,在树下有个坟堆状的小土包,小土包占地大小约五六平米,高不过一米,我围着这座石堆仔细寻找,希望能找到一些刻有文字的碑记,结果不能如愿。从记载中得知,卢纶的墓在栖岩寺的东侧,而这个小土包正是在东侧的位置上,我猜想这应当是卢纶墓的遗址。

在寺院旁的空地上仅见到了这个小土包

在墓址的另一侧还残留着黄土制的残垣,从土色上看却是古老的遗留,我猜想这可能是卢纶墓墓园的旧墙。在上山之前,遇到的那位告诉我卢纶墓存在的老汉,他说墓前原有许多的石人石马石碑等物件,前些年因为本地人烧石灰,把这些古老的石制品全部砸烂,当作石灰的原料用掉了,我请老汉确认他说的前些年是哪一年,老汉说他记不清了。总之这一切不可能从头再来,当年出过这么多有名大文豪的乡邦,而今却难以找到一个识字的人,这其中的因果关系我也懒得再做太多的联想。

卢纶关于栖岩寺的诗作,在《全唐诗》中收录了两首,一首名叫《栖岩寺隋文帝马脑盏歌》,另一首则名《奉和李益游栖岩寺》:

林香雨气新,山寺绿无尘。

遂结云外赏,共游天上春。

鹤鸣金阙丽,僧语竹房邻。

待月水流急,惜花风起频。

何方非坏境,此地有归人。

回首空门路,皤然一幻身。

首此可知,卢纶在生前就来过此寺,并且他的好友也曾来过此寺游览,唯一的遗憾就是无法证实这里所说的栖岩寺究竟指的是上寺、中寺还是下寺。虽然我不能确定这一点,但即此表明,卢纶确实跟栖岩寺有关系。

(下载iPhone或Android应用“经理人分享”,一个只为职业精英人群提供优质知识服务的分享平台。不做单纯的资讯推送,致力于成为你的私人智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