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这曾是中国古人的梦想。要实现它,就得去深山修炼,先获得神仙的资质才行。

凡是在近处领略过鹤之风采和神韵的人,不管他们见到的是白鹤、黄鹤、灰鹤、黑鹤,还是丹顶鹤,都会乐于承认这样一个事实:论舞姿曼妙,唳声清亮,飞举高远,鹤丝毫也不逊色于鸿鹄(大雁和天鹅)。

宋代学者陈岩肖在《庚溪诗话》中称赞道:“众禽中,唯鹤标致高逸……”他引用《诗经·小雅·鹤鸣》里的名句“鹤鸣九皋,声闻于天”以为佐证。爱鹤者想要达成此类共识,一点也不难。唐代经学家孔颖达曾褒扬野鹤为行不失信的隐士,坐实其“高逸”的精神境界而加以光大。

按理说,高逸之物是无妨无害的,纵然不能给爱它的人益寿添福,也不至于给爱它的人招灾致祸。然而令人困惑不解的是:爱鹤者的命运往往大起大伏,结局多半不佳。

春秋时期,卫懿公无德无能,亡国亡身,史书却为他煞费笔墨,凭什么?就凭他是天字第一号的“鹤痴”。别人养鹤,无非把它们当成宠物;卫懿公养鹤,竟把它们当成士大夫。宫中的雄鹤、雌鹤,品第高者居然享有千钟厚禄。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卫懿公养鹤成群,公务员队伍中吃空饷的实繁有徒,区区卫国财政濒临破产。卫懿公拯救经济危机,除了横征暴敛,竭泽而渔,别无高招。卫国的老百姓彻底丧失了幸福感和存在感。卫懿公踞坐在火山口上,麻木不仁,其天敌(北方的狄人)倒是对卫国的现状一清二楚。狄人入侵,大难临头,国内征兵,无人响应,卫懿公这才傻了眼。“主公何不派遣满宫的鹤大夫、鹤将军出征呢!它们长期享受丰厚的俸禄,现在正好到了为主公效忠的危急关头。我们都已饿得奄奄一息,还哪有力气跟狄人打仗?”民心散了把子,卫懿公唯有死路一条。可悲的是,在异族侵略者嗜血的屠刀下,卫国百姓全然丧失了生存空间。那些长期养尊处优的鹤大夫、鹤将军的命运如何?还用问吗?鼎镬之灾就是它们最后的下场。

西晋文学家陆机是将门之后,他的祖父陆逊、父亲陆抗都是东吴名将,陆逊火烧连营,致使刘备统领的大军一败涂地,这个辉煌的战例与周瑜火烧赤壁有得一比。古人云:“为将三世者必败。”陆机深明此理,却挡不住成都王司马颖的“信任”,架不住对方的“抬举”,一介书生统率二十万大军去讨伐长沙王司马乂,由于部将各怀异心,初战即溃。卢志的谗害随即得逞,陆机与两个儿子在军中被杀,多才多艺的弟弟陆云也未能逃出生天。临刑前,陆机重又恢复了文人的真面目,他凄然感叹道:“华亭的鹤唳,我哪能再听到呢?”这位江东才子自视甚高,他确实具备一世无几的文学才华,最终却在残酷无比的权力游戏中铩羽折翼,使整个陆氏家族遭受灭顶之灾。

东晋诗人陶渊明撰《搜神后记》,第一则是《丁令威》(第五则才是《桃花源》),原文如下:“丁令威,本辽东人,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集城门华表柱。时有少年,举弓欲射之。鹤乃飞,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遂高上冲天。今辽东诸丁云其先世有升仙者,但不知名字耳。”丁令威化鹤归乡,劝人学仙悟道,自然是奇闻。据宋人魏泰的《东轩笔录》所记,北宋宰相丁谓“每自以令威之裔,好言仙鹤,故世号‘鹤相’”。丁谓自称是丁令威的后裔,把笑话闹大了,难怪寇准会讽刺道:丁谓看到一群乌鸦从头顶飞过,也会视之为玄鹤。由此可见,高官除了攀龙附凤,攀龙附鹤也有可能。当然啦,丁谓要附鹤,必附于仙鹤一族。晚年,丁谓被贬谪到海南崖州,常恨腋下不生羽翼,无法飞度琼州海峡,真不知这位前宰相昔日的仙气何在。

北宋大臣赵抃“平生蓄琴一张,鹤与白龟各一,所向与之俱”。晚年,赵抃自越入蜀,再守成都。渡过淮河之前,他放生了鹤;渡过淮河之后,又放生了龟。有道是,龟鹤延年。既然使命已毕,馀年无多,就当让它们各得其所。

南宋宰相谢方叔没有别的雅好,唯养鹤自娱。宝祐三年(1255),他免职归赣,在午桥优游了十多个春秋。咸淳年间,他为子侄所误导,将先帝的翰墨编辑成《宝奎录》,加上自制丹砂、古琴,敬献给宋度宗。此举引起奸相贾似道的猜疑,结果谢方叔引火烧身,遭到御史攻讦,封爵被褫夺,恩数被削除。壬申年(1272)正月,府中双鹤相继死去,谢方叔哀叹道:“鹤既仙化,余亦从此逝矣。”于是他区处家事,将别人的欠账一笔勾销,朝着北方遥拜,召集亲友叙别,奋笔疾书一首偈子:“罢相归来十七年,烧香礼佛学神仙。今朝双鹤催归去,一念无惭对越天。”写完后,他瞑目静坐,须臾间即与世长辞。爱者不存,心则已死,于人于鹤,并无二致。

清朝末叶,两朝帝师、户部尚书翁同龢爱鹤,愈老愈痴。翁家养鹤四只,其中两只来自东瀛。每天他退朝归寓,凭轩赏鹤,忧谗畏讥的心情暂得放松。甲午年(1894)冬天,翁家有一只白鹤逃逸,翁同龢立刻悬以赏格,遣人四处寻觅白鹤的行踪。值此敏感时点,大臣忧国不暇,岂宜为宠物操心?翁同龢寻鹤的消息在京城迅速传播开来,成为大众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赋诗一首,讽刺道:“军书旁午正仓皇,又见尚书访鹤忙。从此儒林传雅话,风流犹胜半闲堂。”半闲堂是南宋奸相贾似道在西湖之滨葛岭上修建的别墅,元兵入侵,他屈膝求和,个人淫逸却变本加厉。应该说,这首诗并未击中痛点,挠着痒处,翁同龢明明是朝廷中主战派的头领,只因他寻鹤的举动不合时宜,就被人随意编派,戳伤背脊。

世间的爱鹤者,真能得其逸趣和清兴的,首推宋人林和靖。他隐居孤山,梅妻鹤子,不是神仙,胜似神仙。“野鹤无粮天地宽”的境界,就数他悟到了深处。古往今来,不少爱鹤者实为害鹤者,伤其天性而自命清逸,称他们是野鹤的冤家死对头,亦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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