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公司来了位知名外企资深主管,衔命要整顿公司,董事长对他寄与厚望,赋予他总经理一职,期盼他能改变公司积习已久的文化。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的第一把火就是把所有一级主管全叫到会议室里,将他对企业的期望、计划全部丢到投影片上。两个小时里,听他口沫横飞说着,仿佛才刚到职的他已经在这工作数年。他试图透过对于营运公司的想法,让我们认识他,并且接受与理解他的专业与经验。

第二把火则是会议才刚结束,立刻马拉松式的接续下一轮,第二份投影片丢出来,满满都是数字目标,营运绩效目标大剌剌地写上「年度营收成长目标150% 」,并且「成本支出至少降低30%」。相关部门主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知道这目标从何而来,也没人知道降低成本背后的运作道理。

他正讲到兴头上,第三把火继续烧。他提出几大方针:「部门人事精简、非必要开销减半、工作全部上报、作业流程标准化。」这是一间标榜新创精神的公司,顿时好像进入工作作业与管理的时代。

烧完整整三把火后,他开心的介绍自己过去的丰功伟业,殊不知,参与会议的每位主管也正同时透过群组私聊的方式议论著他的事迹。其中一位主管发讯息写道:「讲得那么好听,那是过去公司大,靠着企业光环,恰巧走到风口上被吹了起来,又不是他自己做出来的功能或贡献。」立刻又有人呼应:「知名外企嘛,恰巧碰上起飞的时机点,市场又都这公司独大,谁能跟他们竞争。」群组内弥漫着这类氛围。

会议结束后,他算是正式就任总经理,却不知茶壶里的风暴正要开始。他先是要求各部门主管,把各项工作做成流程图,将每一个工作项目会怎么串接、关联,各个工作阶段又会怎么处理,全给流程化。

当大家正在烦恼的时候,他同时一个个主管私下约见,说是要谈谈流程化的方法。我们起先以为他有不错的方法要分享,结果却是:「请你们做流程化图表,有没有问题?」主管:「大致上可以配合,你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吗?」他回:「这是你的问题,怎么会拿来问我呢?」顿时,每个主管都对他的回应满头问号。

到职满三个月后,他大致对公司日常营运的事务有一定程度了解,此时开始定期召开经营会议。他要求会议只报告:「部门绩效达成状况、遇到问题与解决方法、需要跨部门协助之项目。」平常因为忙碌,少有一次跨多部门开会交流的机会,可能这样开会的做法可以让开会变得很有效率,顺便解决大家在跨部门沟通时,遇到资源不足、不协调的状况。

第一次会议召开,由他主持会议,请各部门主管报告绩效目标。第一位才刚报告完,他立刻跳出来说:「目标你订的,没做到怎不想办法?现在还差很多要如何补回来?」

该主管的表情满是错愕,只好平淡回说:「再做就是了。」

他很不满意,当下声量拉了起来说:「你给我想办法,目标没达成,就是要告诉我怎么做到,清清楚楚告诉我可以做到的方法,我不想听你讲一句再做就是了!」主管面色铁青,话也不回的不想理会。

第二位主管报告,一样距离目标还差一些,他再次展现不悦:「你部门表现不佳的话,小心你工作不保。」

这场会议之后,他算是跟整间公司的一级主管们正式开战。

稍微有心的主管想要解决问题,于是主动去找他,我也是其中一位,心中多少抱持着对工作的热情,想听听看他的想法。我才踏进他的办公室,他开口就说:「讲重点,我没时间多听你说,要就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我觉得可以就做,不可以就想别的,别拿我的时间来跟你讨论。」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已经决定闭嘴,只想讲几句原先准备的资料。说完,他立刻回我:「你想做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去给我想别的,不然请你来做什么?」我摸摸鼻子走出办公室,不到15分钟的会议时间就这样被打发。

后来,每一位去找他的主管都遇到同样状况。他不想了解也不想参与我们正在做的事情,他只想看到数字目标有按照当初订定的呈现,「讨论」不在他的负责项目里。跟他开会,永远都是:「你告诉我怎么做,我来告诉你可不可以,不要问我要怎么做,想办法的人是你不是我,我的时间不是用来跟你想事情、想方法,而是要用来做我该做的。」所以,大家习惯不再找他谈,他也被人戏称为「无脑数字天王」,公司越来越多大小事没有人想对他讲,也不愿意跟他多谈,而他还对自己管理公司的一套相当自满。

又经过两个月,无法与他相处的主管一一离职,连带着相关部门员工也跟着走。他不以为意,这些人的离开,刚好为他带来机会。在这之前,因为他的行事风格,造成落实命令上的许多障碍。但身为总经理又即将面临每季一次的董事会,绩效不仅没有提升反倒下降,正当坐困愁城时,人员离开替他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两个理由,其一是他可以将未达目标问题转嫁到那些已经离开的员工身上,为他做了一道降落伞;其二则是可借此顺势换掉绩效不彰的员工,招募他自己的老班底进来。董事会结束后,一如所料,他不仅安全下庄,把过去的问题归咎在离职员工身上,同时立刻大力向过去公司的同僚招手,慢慢汰换掉公司里那些「无法适应他工作文化的人」。

过没多久,他开始有了绝对主导权,因为离开的主管职全被替换成他以前的同僚,而留下来的人大多属于基层执行员工,难以对现况提出任何看法,似乎一切正如他所意。但,这么做却加深了一些原本还对公司有想法、有抱负的人的抗拒感。

一年多过去了,绩效不仅没有成长,换进来的班底更是水土不服。部门与部门之间的冲突与矛盾持续升温,而公司在他的领导之下,越做越短线,因为他失去了看待长期绩效的耐心。内部职员对他的信心却早已荡然无存,仅剩下当初招募他进来的董事长,还相信他能够有一番作为。

他不满现况,在第二年初即下达雷厉风行的命令,每位主管只有三次未达标的机会,不达标就离开。不仅如此,他更要求离开的主管,得开除部门里绩效最差的人,用以节省人力成本。

我实在无法理解公司为何会走向这般情势,情急之下找了董事长请教,期望可以从他那边获得一些开释。我问董事长:「公司现在只炒作短线不做长线,不有违当初立下的文化吗?」董事长轻描淡写的回我:「我们总是要给人机会去做,一如我也给你不是吗?我们对人要有容错的心态,并且尝试各种可能。」我不解,满脸疑惑的问:「所以那些被迫离开的人,他们有过机会吗?他们尝试的可能有被验证过吗?」董事长:「我相信机会都给过了,但现在主导这局面的人不是我,所以我得尊重对方的做法。」我带点难过的语气问他:「即使最后通盘皆输,也能接受吗?」董事长没有回我,只留下无解的问题在脑海里盘旋着。

三年后,这位总经理离开了,理由是有更好工作机会。但对于还留在岗位上的人们而言,剩下什么?剩下一团烂摊子,一堆无解的破碎文化,更甚者,部门之间的矛盾及冲突加剧恶化。

对他来说,或许这间公司只是一份工作,可是对那些曾经相信这公司的人,这是一份人生未来重要的事业。他那套外企的做法,无法套用到本土企业之中,可最高经营者却因迷思外企企业品牌光环,忽略最根本要做好的事情不是靠一位总经理就能改变,而是应该先从了解与定义问题做起。这位总经理也不曾耗费心思了解公司状况,只仗着过去外企经验,靠多人多责多分工的观念,将责任层层下放到每位员工身上,而他仅需要做最后的决策即可,不需扛下任何道德上的责任。

公司3年后面临倒闭,不得已被迫转型,员工们也早就鸟兽散,没有人对这公司还有任何一丝留恋。说到底,这过程中有谁犯下极大不可饶恕的错吗?我想应该没有,但是经营企业不能只靠要求与命令,还得真正花心思钻进每个部门之中,理解人们在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再收集想法与资讯,分析消化过后给予适当的建议及方向,这才能够慢慢将一个企业的文化,从下到上慢慢做到融合。

再者,喊口号的经营方式,难以取得人们认同,尤其每一个人对于目标的期望各有不同看法,要是没能先将这些看法汇整、归纳过,即盲目草率的自顾自去订目标,最终只会造成分崩离析的后果。

我离开前,董事长最后这么说:「对我而言,企业经营不善也是一种学习,我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我也会犯错,很多事情我仅能边做边学。」我沮丧地对他说:「代价就是数百个家庭、数百个期望、数百个原有过的美好、数百个辛苦累积出来的优秀人才,在你学习过程中,被当成筹码消耗掉了,即使你是最大输家,可却将我们所有人给赔光。」最后我再跟他补了一句:「天下多难事,就怕无心人。想捡现成的人多,愿意耕耘的少,你又分得出谁在插秧,又谁只想收割?炎炎日下挥汗耕作的人重要,还是轻风吹抚顺手拔摘的人重要?答案或许不言可谕。」

那天,拖着沉重步伐离开公司,几个月后董事会改组,公司早已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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