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编自亦舒小说《我的前半生》的电视剧结束了。这段时间,关于这部剧的讨论霸占了太多人的视野,也引发了众多争论以及思考。故事的结局如何,小说和电视剧都给了交代。但作为读者或观众,生活是自己的,日子还得在《我的前半生》之外过。这也让我思考,一个人在“我的前半生”所收获的教训,足不足以让他过好后半生?尤其是婚姻生活、感情生活,是一劳永逸就能解决好的吗?最近读一本小说,生出很多感悟,或许对“我的后半生”算是个指导。

戴好面具,但要对自己真实

读卡罗琳·帕克丝特的第一部小说《巴别塔之犬》没几页,就遇到一个情节。

初识不久的男女第一次约会,去参加一场婚礼。婚礼有点特别,进入的时候,每个人都要选一张准备好的面具戴着。那对男女中,男的,选了一本厚书样子的面具,眼睛、鼻子、嘴都透过书凸显出来。女的,选了一只狗头样子的面具,戴了起来。

男主是个小时候大舌头、长大了说话也不太利索的语言学家。面具婚礼中,他竟然可以流畅表达,他将这归功于面具——“平常我说话没这么溜的,一定是面具的效果”。

有形的面具有这样的功能,也把这种功能显露在外,仿佛是说:“来戴上我吧,戴上了,就可以应对自如了。”无形的面具,自然生成,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就戴在脸上。

位于哈德良别墅马赛克风格的面具

我们会讨厌戴着面具的人,却又懊恼自己总是不那么擅长戴面具。人为什么需要面具?村上春树在小说《舞!舞!舞!》中似乎道明了一切:

要跳要舞,羊男说,而且要跳得优美动人,跳得大家心悦诚服。既然要使大家心悦诚服,那么我恐怕也该具有假相才是。

亦舒的小说《我的前半生》里也说

人际关系这一门科学永远没有学成毕业的一日,每天都似投身于砂石中,缓缓磨动,皮破血流之余所积得的宝贵经验便是一般人口中的圆滑。

圆滑和面具是给人际关系准备的,不可否认,每一段关系都会引起焦虑。我们都渴望建立好的人际关系,之所以圆滑、戴面具,更多时候是将之作为一种交际的润滑剂,能使彼此之间更少摩擦,更有效地交换想法。

人害怕与别人产生距离,心灵的分离给人带来的焦虑尤其大。因此戴面具也好,圆滑也好,似乎成了生活必不可少的部分。耿直如黑泽明也不能否认每个人都需要虚饰,在谈及他的代表作《罗生门》的时候,他说:

这个剧本描写的就是不加虚饰就活不下去的人的本性。甚至可以说:人就算死了也不会放弃虚饰,可见人的罪孽如何之深。

黑泽明一方面承认人的虚饰,另一方面认为这正是人的罪孽之处。我们可以对一个假相心悦诚服,但不一定会对一个真相心悦诚服。

电影《罗生门》剧照

完全真实,有时是一种残酷。

一位年轻妈妈和我说过,以后生孩子,千万别让丈夫陪你进手术室。别看电视上说什么温馨守护之类的话,因为生孩子的时候场面很难看,屎尿横流,血肉模糊,让人看了会不舒服。她看我一脸不解,又肯定地说,真的是这样。

想必每个产妇生孩子的时候都想有人陪,但生孩子是件没人能帮得上忙的事,总要独自面对。让他人目睹一个并不美好的场面,很真实,也残酷。

有些失恋的人,声称可以接受真话,讨厌被发好人卡——你很好,我配不上你。但如果对方真实到连好人卡都不给你发,会怎样呢?——你太差,配不上我。很真实,但残酷。

我想,比起让自己真实,让他人舒服更重要吧。

目前世界最古老的面具,拥有5000年历史的苏美尔面具(Sumerian mask)

就算再美的人体,也不能赤裸上街。想展现美,就选一件美丽的衣服来遮掩,其实也是装点。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里讲过一件事:

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王氏谱曰:“逸少,羲之小字。羲之妻,太傅郗鉴女,名璿,字子房。”

郗鉴在建康时听琅邪王氏的子侄们各个出类拔萃,就派门生送信给王导,想在其家族中挑选女婿。王导让送信的门生去东厢房自行挑选。门生回去后向郗鉴汇报说:“王家的年轻人都很赞,他们听说来选女婿,都仔细打扮了一番,竭力保持庄重。只有一个青年在东边的床上袒露着肚皮看书,神色自若,好像漠不关心似的。”郗鉴说:“这正是个好女婿!”这位袒露肚皮的,是王羲之。

袒露肚皮的言下之意是其他部分还有所遮掩,假使当时王羲之全身裸露,以示真实,想必不仅不会被选为女婿,还会被当作流氓驱赶出去。

把真实当性情,把任性当洒脱,结果是妨碍了他人,给别人带来心灵的不自由,最终也给自己套上了更紧的枷锁,原本可以畅通的人生路也会变成死胡同。所以,必要的面具还是要的。完全真实,留给自己。

主动交流,但不要真以为能实现100%的交流

恋人关系不会长久,哪种关系会长久,夫妻关系?朋友关系?竞争关系?不管哪种关系都要不断地激励自己,新鲜自己。——亦舒《我的前半生》

信息发达的现代社会,关系的建立无比容易,一张名片,加个微信,就是好友了。但关系的建立容易,维系却很难,至于稳定,更是难上加难。巩固人际关系,要求彼此之间多多交流。

人是孤独的,交流可以缓解这种孤独。但交流受挫,会加深这种孤独。所以,交流是件冒险的事。但为了获得交流成功的万分之一的可能,人们也还是会抖起胆子迈出主动交流的第一步。

我不会相信一个不需要与人交流的人能生活下去。就像卡夫卡笔下的格里高利,一觉醒来变成了一只甲壳虫。一开始他的家人还会关心这个生活无法自理也无法表达需求的可怜虫,后来,他们已经无视他的存在了,他已经成了非人、非存在。交流于人而言就是如此重要。

但在一些情况下,人未必能迈出主动交流的这一步。据说,有一次普鲁斯特和乔伊斯同桌进餐,大家提前把相临位置空出来,好见识一下20世纪最伟大的两位作家之间的对话。结果,这两个人从头到尾连招呼都没打过。他们各自独立成两座丰碑,就像一出生就是如此,无需谈吐,不必倾听。

普鲁斯特和乔伊斯

假如你就此认为这两位对谁都是丰碑似的存在——无需谈吐、不必倾听,那就错了。他们还是有各自可以交流之对象的。

普鲁斯特通信集的编辑科尔布,为完成《普鲁斯特书信集》这一任务写了四万张卡片,最终出版后长达21卷。写了这么多信的普鲁斯特绝不是一个不愿交流的人,恰恰相反,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话痨。只要遇上可以倾诉的对象,话语便源源不绝地汩汩而流。

然而,人有交流的必要,并不意味着一定能实现百分之百的交流。把《普鲁斯特书信集》和他的《追忆逝水年华》从头到尾读完过的人全世界来看也是少数。

倾诉了,并不一定能得到倾听。况且,最深处的心里话很难用语言表达。

《巴别塔之犬》就讲了夫妻之间无法完全交流而导致的感情疏远。这一点,从书名上就可以得知一二。

书名中的“巴别塔”其实别有深意。

老彼得·勃鲁盖尔笔下的巴别塔

巴别塔的典故出自《圣经》。据《圣经》记载,大洪水之后,巴比伦想要建造一座高塔,高到通天,他们说“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上帝知道后,就变乱人们的口音,使人们的语言彼此不再相通。这样,这座通天塔就未能建成,人们也被分散到世界各地。这座塔就被称“巴别塔”。“巴别”这个词,在希伯来文中是“变乱”的意思。

站在宗教之外来理解,其实就是说,人们因为语言的隔阂,想要共同建造一个没有沟通障碍的所在,是不可能的。而《巴别塔之犬》这本小说,又进一步说明,即便语言相通,语言本身也是一种障碍,没有任何两个人可以在沟通上实现无缝对接。

版画《语言的淆乱》 1865 作者:古斯塔夫·多雷

小说中,保罗失去妻子露西后沉浸在痛苦中,他无法接受露西自尽的这一真相,他用尽一切办法来寻找露西死亡的原因,甚至于研究如何让唯一的目击者——他们的爱犬罗丽开口说话。

保罗深爱露西,却在她死后发现自己从没有真正了解过她,而她又何尝了解过他呢?他们每天共处一室,肌肤相亲,而灵魂却始终陌生。这难道不是说比起交流与沟通,孤独才是永恒长存的吗?

人的意识太清晰了,他时刻能觉察到人情冷暖,内心时刻渴望精神上的满足。如果不能实现,一个女人就会对她的丈夫说:“你不了解我,也不看我,也不听我说话,我觉得自己简直什么也不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场感情风波就此拉开。

这位女性觉得自己不被认识,不被了解,无人倾听,无人关注,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她害怕丧失自我价值,为此感到焦虑,认为如果她的丈夫不把她当作一回事,那么,显然她作为一个女人就没有价值。

中世纪晚期德国一幅描绘修建巴别塔的绘画

其实这是一种依赖心理。她将自我价值的评判权交在了另一个人手上,这是极其危险的。只要这个人对她的态度发生些许变化,她都会敏感地察觉到,并做出各种反应。而她的这番倾诉更够完全被丈夫get到吗?未必。

抵达内心的、真正的交流、如你所愿的交流有着极高的要求。场合对的时候,可能时机不对,时机对的时候,可能对象不对,对象对的时候,可能兴致没到……

所以,过好后半生,主动交流,但永远不要以为你真的能实现百分之百的交流。

认领命运,走向自由

看似最好命,最容易的道路,那头却是通往极艰难的所在。我多么希望在那个时候,我就能够有所备。——亦舒《我的前半生》

生于公元前560年的乔达摩·悉达多,原本是一位王子,过着享乐生活。但他的父亲曾得到一个预言,说乔达摩·悉达多最终会成为一名宗教行乞者。于是,这位父亲将他的儿子关在宫墙之内,极力避免他看到不幸之事,甚至连花败都不能让他目睹。

有一天,这位王子来到远离宫墙的地方,看到了一位病人,一个老人,一具死尸,他向人打听为何会有如此惨象,人们跟他讲,这是寻常之事,人生素来如此。

得知后,王子发誓远离享乐,去思考不幸的根源,在经历了各种方式的探索后,他最终在禅定中达到了圆满,涅槃于菩提树下。如其父得到的预言所说,乔达摩·悉达多成为了一名宗教行乞者。而涅槃,是体现他自由的方式。这是佛陀的故事。

我也相信有命运存在,但人可以自由地走向命运。这种走向似在黑暗中摸索,因为人对自己的命运无法预知。在命运揭开神秘面纱之前,谁也看不到。

即便如俄狄浦斯王,他知道了预言中自己的命运就是杀父娶母,然而他对此并不相信,他是在坚决要避免杀父娶母的实践中践行了自己的命运,这就是“走向自己的命运”的含义。

我们在未知之中,唯有努力朝着命运前行,命运才会揭示他的面目,或悲或喜。在那时,悲喜,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终于走向了它。

这就意味着,存在一种必然性。人在一个无法挣脱的网络之中被决定着,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会丧失自由,人还有自我选择的余地,这种选择体现了被命运所限定的自由。

命运女神与乞丐 马尔科夫 俄国 1836年

保罗·亨利·霍尔巴赫男爵说:

人降生于世并非出自己愿;

人的机体也决非自己做主;

人的观念也是无意中得来的;

人的习惯,则完全取决于使人感染这些习惯的人们的能力大小;

人总是不断地为一些他无法支配的、可见的或隐蔽的原因所改变,由此必然地调整着他的样式或存在,给他的思考方式打上烙印,决定着他的行为方式。

他是好是坏、幸或不幸、明智或愚笨、理性或没有理性,他的意志对于这些不同情状都无能为力。

如果真如保罗·亨利·霍尔巴赫男爵所言,人便是行尸走肉,是任人宰割麻木不仁的死魂灵,与“死”之区别仅在于一息之间。

否认自我选择在习惯、生活方式、思考方式的形成上所起的作用,就意味着人没有自由,也意味着,活着没什么意义。就如,从高空坠落的人,受重力作用,只有一种必然性,那就是坠地。这时候,谁会关心你的意志自由?你的坦然或惊惧,都可以追溯到你的性格、经历等等既定的东西上,这样无穷倒退的结论是,一切都是被决定好的。你的自由意志并不会对最终结局有任何影响,所谓意志自由不过是绝望中残留的自负,一种幻想。这样的人生,是傀儡的人生,木偶的人生。这样活着,并不比死去更有意义。

但无可否认的是,死亡如同慢速的高空坠地,活着就是坠地的过程,其意义就在于我可以选择应当的和喜欢的态度及行为方式面对坠地的过程,面对活着的日子。坠地和死亡无可避免,但,是坦然还是惊惧,其别大矣。

命运三女神

前447-前438年希腊雕塑家菲迪亚斯主持创作

小说《巴别塔之犬》中的保罗面对露西去世的事实,起初完全无法接受。露西走了,但给保罗留下了一万个问号。他开始回忆与露西的相识、相知、相爱,他们注定有一段感情要生发出来,一切都是命运安排好的。可是为什么命运还安排了露西自杀的戏码呢?这让保罗觉得一切都太突然了,根本无法招架。

“我开始发现一些不寻常的事实、一些和过去不同的迹象,足以让我怀疑露西死亡的那天并不是一个平常的日子。”

“我想念我穿着白纱的妻子,是否能让她的狗告诉我,埋藏在她生命尽头的秘密……”

(卡罗琳·帕克丝特《巴别塔之犬》)

保罗投入到对露西死亡的“侦查”中,一层层面纱开始揭下,保罗看到了爱情的真相、婚姻的本质、人和人关系的千丝万缕。每个人都不容易,都有他隐匿于心的千难万难。就像亦舒说的,

看似最好命,最容易的道路,那头却是通往极艰难的所在。

每个人都无法逆料命运的安排,但都希望在一切突如其来面前,能早有准备——坦然、不忧不惧地去领受命运的安排,活出有限的自由。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前半生的坎坷路能给后半生以提醒和警戒,但也无法保证后半生就不遇挫折。人生不是一劳永逸的,而是不断打磨的过程。道理讲了这么多,我们能过好后半生吗?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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