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牛孩儿

中国之小说，发端于中国的史传文学。较早的小说，多直接取材于史事，如《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及至后来，《西游记》《封神榜》等大幅虚构的小说，仍尽力去贴附历史，不敢自立门户。《西游记》所述之事，神魔鬼怪，却仍然要拿玄奘取经的真事来作个由头；《封神榜》亦然，将虚构之故事，置于殷灭周兴的背景下。这样的做法，与今人的很多包装术颇类：内里明明是虚构和想象，外面的包装仍然要打上史传文学的logo。

要之，小说没有独立，没有尊严。稗官野史之谓，虽则不雅，却也反映了一些事实，小说依附于史传文学的事实，野史也是史嘛。

小说的常态是虚构，如果安心接受这个事实，中国的小说家们大概就不会有那么撕扯的心态了：进行的是虚构文学的创作，却偏偏要去贴史传文学的冷屁股。小说明明就是和史传文学不同，明明就是史传文学的编外人员，却偏偏想跻身史传文学之列。中国传统之小说名，即为此现象一生动反映。如《儒林外史》《聊斋志异》，明明是小说，却偏偏要在自己的名字里带上“史”“志”等字。此自欺欺人之举，取名如此，并不能抬升小说之地位，反倒恰恰表明了小说不能独立于史传文学的尴尬。

此一境况的改变，始自《红楼梦》的问世。可以说，《红楼梦》是中国的第一部纯小说，谓之开天辟地，不为过也。

《红楼梦》开篇即言“甄士隐”“贾雨村”，明确地标识出了小说这种体裁虚构的特色。

《红楼梦》明确地说，本书“满纸荒唐言”，本书“真事隐”而“假雨村”。它再不像前代的一些小说一样，明明所说之事为虚构，却还虚伪地说“话说大宋徽宗年间……”《红楼梦》开门见山，恢复了在文学创作中，虚构和想象应有的地位和尊严。

《红楼梦》为了将小说从史传文学的桎梏下解放出来，作了很多的努力，而且这些努力都很有效。如书名“红楼梦”，再不落入此前小说名千篇一律的“志”“传”“史”“记”的俗套，明确告诉读者，小说所说之事为“梦”，书中所记之事为虚构，即便所记之事确有，业已经过了作者的艺术化处理，不可纯以真事视之；如第一回中所说，本书“无朝代纪元可考”；再如本书第一回中，对“假借汉唐名色”的小说的批评。

除此之外，《红楼梦》更进一步，来突出小说虚构的特色，来肯定小说的虚构性。本书第一回中，营造出一个“太虚幻境”，书中主要之人物，多从此境中来。除此自觉的虚构创作意识外，作者还明确地说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以此来肯定小说虚构的合理性，并表达其对虚构和纪实——这两种文学创作手法——的深层思考。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就是说，小说所写之事可能是“假”的、“无”的，但只要写得好，小说也可以具有那种艺术的真实；相反，史传文学所写的事倒是“真”的、“真”的，但不见得所有的史传文学都有一种真实的感染力。

通过这样的思考，作者充分肯定了小说进行虚构的价值，赋予了小说进行虚构的合法权利，对史传文学的高高在上提出了质疑，第一次将小说提高到了和史传文学一样重要的高度。

就是这样，《红楼梦》以自己一部书的分量，结束了一个时代，肯定了主要靠虚构来进行叙述的小说的价值，把小说从史传文学的附庸和殖民地的境况中解放了出来。

1776年，美国诞生了《独立宣言》。1789年，法国诞生了《人权宣言》。1791年，而《红楼梦》的第一回不也像是中国古典小说的《独立宣言》和《人权宣言》吗？所以，《红楼梦》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开天辟地。

同时，我们说《红楼梦》是开天辟地的，还在于它于中国古典小说中，第一次有了鲜明而强烈的读者意识。《三国演义》，从书名就能看出，作者是要演“义”；《忠义水浒传》，从书名就能看出，作者是要讲“忠义”……《红楼梦》之前的小说，大多如此，作者是全知全能的，作者代读者进行思考，读者是完全被动的，当然，读者也是没有尊严的。但《红楼梦》却第一次鲜明地意识到了读者的重要性，并将读者和作者视为一样重要。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小说的“味”，作者不去代俎越庖，交给读者去“解”，《红楼梦》再不像它之前的小说那样，摆出一副全知全能、教化读者的嘴脸。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红楼梦》也是开天辟地的。

当然，我们也应该看到，《红楼梦》在为小说赢得独立地位的同时，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第一回中，出现了“作者自云”“石头”“空空道人”“情僧”“东鲁孔梅溪”“曹雪芹”，作者通过这样的文字迷雾阵，彻底地贯彻了小说的虚构特色，但也导致了小说作者的迷失无考。《红楼梦》的作者，就这样生生地消失在了《红楼梦》中。是的，《红楼梦》的作者就是在《红楼梦》中消失的。虚构一至于斯，确有些矫枉过正了。

最后，我想说的是，《红楼梦》依然是中国最好的小说。这话怎么说？大家知道，《红楼梦》之前，中国最好的小说叫《金瓶梅》，所谓“当时说部，无以上之”。但我们的读者，口味是很刁的。《红楼梦》一出现，读者们发现《红楼梦》更好，于是，《金瓶梅》便被取代了。今天的有些人说《红楼梦》是中国空前绝后的最好的小说。我不这样看，《金瓶梅》被《红楼梦》取代就是很好的例子。

所以，就现在来看，《红楼梦》依然是中国最好的小说，这是毫无疑问的，但《红楼梦》将来会不会被超越呢？这个问题，读者自有判断，就像读者能判断《红楼梦》优于《金瓶梅》那样。如果现在真有一部小说比《红楼梦》好，我们的读者肯定早就发现了那部杰作。如果日后有一部作品，好过了《红楼梦》，那我们的读者也肯定是会作出判断的。今天的一些人，由于太喜欢《红楼梦》，就断言《红楼梦》空前绝后，这就是目中无读者了，而《红楼梦》恰恰是眼中有读者的。如果这些人真的喜爱《红楼梦》，最起码应该学学《红楼梦》对读者的尊重。

但我想，不管将来《红楼梦》是否会被其他小说超越，《红楼梦》的开辟之功，都不应该被我们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