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对王最不满的地方,就是他认为王提倡的神韵说,其实讲求的是诗歌的唯美,从这个角度而言,王渔洋贬低了杜甫在诗史上的地位,赵称:“阮翁酷不喜少陵,特不敢显攻之,每举杨大年‘村夫子’之目以语客。”其实赵的这句评价有失偏颇,而后的翁方纲在《石洲诗话》中专门替王渔洋做了辩解。

然而赵执信的《谈龙录》也并没有把王渔洋的诗学观一棍子打死,赵对王始终不喜欢次韵就表示了赞同:“次韵诗,以意赴韵,虽有精思,往往不能自由。或长篇中一二险字,势难强押,不得不于数句前预为之地,纡回迁就,以致文义乖违,虽老手有时不免。阮翁绝意不为,可法也。”赵在这里认为次韵是束缚人的一种作诗方式,这样的诗作是在不自由的情况下做出的产品,因为不可能舒畅地表达自己的观念,而王渔洋却从不这么做,这种做法,赵认为值得赞赏。

赵执信撰《燕兰小谱》五卷《海沤小谱》一卷,清宣统三年长沙叶氏刻本,书牌

赵执信撰《燕兰小谱》五卷《海沤小谱》一卷,清宣统三年长沙叶氏刻本,卷首

总的来说,后半生的赵执信一直到死都在骂王渔洋,然而他自己的诗作却少有受人关注。赵在年轻的时候,也是雄心勃勃,满腔的报负,他的《平原道中作》就特别能显现出他在年轻时的不可一世:

当时长羡东方生,嘲弄诸儒排列卿。

君王犹解赏辨口,世俗谁能知岁星。

我行厌次道,祠墓荒烟晓。

却忆汉廷人,齐国何草草。

孙宏儿宽田舍翁,臣才兼之羞与同。

独寻神药入东海,胡卢大笔天西风。

而后,他罢官归里,这种打击并没有完全抹灭他那傲世的性格,例如他写过一首《萤火》:

和雨还穿户,经风忽过墙。

虽缘草成质,不借月为光。

解识幽人意,请今聊处囊。

君看落空阔,何异大星芒!

赵执信说自己就跟那萤火虫一样,是草根处出,但即使如此,他也像萤火虫那样虽然发出的光很微弱,但绝不会沾月亮的光。从这首诗也可看出,他绝不会因为王渔洋有了大名而去依附。

人生的可悲之处,就是无论有多么天花乱坠的理想,这个理想却不能脱离臭皮囊而独立存在。赵执信在青年时就被罢官,直到他去世,再未任过官职,他活了八十三岁,在那个时代,这是很长寿的一个结果,那么后六十年,他怎样生活,这便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为了生计,赵多次外出,有时长期地居住在外地,而最有趣的一段经历,就是他来到了天津。

赵执信撰《海沤小谱》一卷,清宣统三年长沙叶氏刻本

赵执信的这段天津经历应当是他这一生最快活的时期,王培荀在《乡园忆旧录》卷三中称:“尝闻赵秋谷在天津,诗酒游宴,征歌选舞,一时名妓,皆为品题。久之,乃知主人者为俞尔望,字肃瞻,业盐务,饶于赀,招致名流,如姜西溟与秋谷辈,供其挥霍,诚豪举也。名亦因诸人以传。”原来天津当地有位叫俞尔望的大盐商,把赵执信请来是想让他写一部奇特的书,这部书的名字叫《海沤小谱》,当然写这部书也可能是赵寻欢作乐后的副产品,因为此书是对天津妓女界一一进行品评而列出的一个花榜。为了能够把这部书写得详实可信,赵执信每日里眠花睡柳,他仔细地记录下了每一个妓女的外貌特征以及皮肤是否细腻光洁,牙齿长得如何,眉毛是怎样的形态等等,为此他还做了多首词,我举一首如下:

引烛催行雨,排愁泥酒卮。春光不信去天涯,看取樽前楚楚海棠枝。..瞥眼浑相识,和酲不自持。他年何处最相思,应是红酥著体欲融时。

因园入口

文保牌

艳词本是古代诗作中的独特门类,但少有人能像赵执信这样完全不顾身份而作如此细腻的描写者,为此他招来了不少的骂名。但中国的事情往往有人骂,就会有人叫好,而叫好最早的人,就是那著名的才子袁枚,他在《随园诗话补遗》卷三中称:“赵秋谷有《海沤小谱》,半载天津妓名。《赠仙妓八首》最佳,摘其尤者,云:‘晚凉新点曲尘纱,半月微明绛缕霞。不忘当筵强索饮,春腮初放小桃花。’‘新蝉嘒嘒送斜阳,小蝶翩翩过短墙。记得临行还却坐,满头花映读书床。’”而后袁枚还有另文来阐述自己的情爱观,这就是他那著名的“好货好色,人之欲也”论。

门牌号

时人评语

故居入口

赵执信的故居与墓都在山东省淄博市博山区。这一天在章丘访完李清照纪念园,来到长途车站,才发现从章丘没有车直接到淄博市博山区,然而却有车到淄川,于是坐车到淄川,再乘的士到博山访赵执信故居与墓。此处的地址为秋谷路26号因园内,而秋谷正是赵执信的号,当地以他的号来做路名,即此可知还未曾忘记这位先贤,而因园也正是赵执信晚年建造的自家园林。因为路名如此,所以来此寻访完全没有什么周折,而今这里改成了纪念馆,入口处的影墙上写着“秋谷高风”四个大字。入口左行一段即赵执信故居,外观看上去旧时富贵人家的样子,但是两个大狮子站到檐下去了,而不是常见的台阶下面。门口有对联:“与昉思听曲竟被罢官,曾自比伤弓断雁;同贻上论诗独成妙解,至今想抵掌谈龙”,总结出了赵执信的生平。

大门宽敞

在大门口的侧边,有一位老人家坐在那里,我不确定他是在此负暄,还是坚守职位收门票,我觉得主动打招呼更显得礼貌,于是问他是否要买门票,他抬起被太阳晒得惺忪的眼,用余光瞥了我一下,而后挥了挥手,用极其轻柔的声音说:不用,进去吧。我不确定这是老人的美意,还是这里本来就不收费,但我还是向他表达了我的谢意。

干净整洁

里面是一个小四合院,仅两进,这种建筑格局跟北京的旧宅有些差异,大多数而言,中国建造庭院的内在理念是财不外露,因此有些很大的院落却有着很小的大门,当然高官贵族另论。然而,我以惯常的理解,看到这里的大门后,以为在这里要一进一进地走下去,没想到,腿功还未发挥出来,已经到了尽头。这里的面积虽然不大,但却收拾得十分干净,也许是时值金秋,庭中所植的颜色在黄黄绿绿之间,秋日的阳光照下来非常美丽,正中一块太湖石,显得小院透出江南韵味。四周各房间都布置成展馆的样子。

璜庵

赵执信像

胸像制作的太过现代

这里还在夸赞他的《谈龙录》

离开时,我问一位女工作人员,赵执信的墓在哪里,她显出一些茫然,我拿出网上找到的地址“土门头庄翰林坟”,她说,墓不知道,但详细指了土门头的方向。我听到她在说赵执信名字的时候,将最后一个字读成“shen”,我马上向她确认这个字的读法,她告诉我说,当地从来都是读“shen”这个音的。我忽然大感安慰,一直以来,很多人都将这个字读成“xin”,事实上这个字在这里的正确读音应该是“shen”。“执信”出自《周礼》:“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国,王执镇圭,公执桓圭,侯执信圭,伯执躬圭,子执谷璧,男执蒲璧,”而“信”在此应该读“shen”,郑玄曾经注为:“信当为身,声之误也。”

范公祠入口

范公祠院景

范泉

刚才在因园的时候,无意间知道旁边还有一座范公祠,而今参观完因园,也想顺道在此访一访范仲淹。那位以古音读赵执信的妇女告诉我说,这里其实不是范仲淹故居,只是范仲淹当年在这里读书的地方,又告诉我里面那块碑有三百年了,有不少的人来此专门为了拍这块碑。闻听有古碑,我的兴趣更浓了。范公祠里的面积要比因园大许多,我怀疑这个院落当年有可能是因园的一部分,可惜找不到工作人员予以印证。然而在院落里转了一圈,未曾看到当地人所看重的古碑,仅在一处台阶的下方看到了以草书字体所刊刻的范仲淹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那块碑怎么看都够不了三百年,以我的眼光,说这块碑有三十年历史都算是夸张。而后又在水池旁看到了一个刻着“山高水长”字样的横石,估计这就是当地人所说的老碑,但这块碑被涂上了红漆,又把上面的包浆盖住了不少。

祠堂外观

怎么看都不像古碑

又看到了这一块

本馆最看重的一块碑

但我还是惦记着赵执信的墓,于是走出范公祠,前往土门头庄寻找,但我并不知道这里距因园有多长距离,于是乘上出租车,来到了此庄。然而这个寻找墓的过程却并不顺利,资料上说,赵执信的墓当地人称为“翰林坟”,当我找到此地时,却发现“翰林坟”是个公墓的名称。我的寻访最担心的就是遇到这种情况,因为在漫山遍野的公墓内要找到某位古人的归宿,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何况我来到此处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这对我的焦急心情又添了一把火。可是既然已经来到了门前,如果空手而归,当然会心下不甘,于是咬紧牙关,飞快地在公墓内一圈圈地寻找,但是天不助我,最终也没能找到我所希望看到的那三个字。

翰林坟公墓

石牌坊

园内小亭

我的耐性渐渐被消磨殆尽,这时又听到了门口出租车连续的喇叭声,看来公墓外等候的那位出租司机已经耐不住性子,无奈,赵执信墓的寻访只能等到下次的重头再来了。于是沿着来路原道往回返,穿过了公墓大门的石牌坊,又走下了前面宽阔的大道,正要上出租时,无意间看到路旁立着两块石牌,我本能地觉得这恐怕是文保牌,于是立即走近细看,一眼望去,让我狂喜不止,没想到赵执信墓的文保牌竟然立在了墓园的外面,这时候已顾不得更多,抓住最后的太阳余辉,赶快拍下了这两块文保牌。

终于看到了文保牌

直到回来以后,我还在疑惑,为什么墓园里看不到赵执信的墓,而在公墓的入口处却有文保牌,后来终于在网上搜到了相关的信息,原来这个墓园原本就是赵家的私家墓园,后来渐渐荒废,而今被改造成了公墓,当年这一带就叫翰林坟,所谓翰林,其实指的就是赵执信,但他的墓早已没有了踪影,这个名称却保留了下来。如今虽然建成了公墓,但仍然用旧名,而文保部门也觉得这里原本就是赵执信墓,虽然找不到具体位置,但墓址没问题,于是就在墓园的门口竖立了文保牌。想到这一层,我倒是大为赞叹当地文保部门的做法,如果不是他们有此一举,那么我的寻访就无法得到确实的印证,真盼望着其他地方的文保部门,也能体贴民意,在不能确认的地方,先立一个牌子,以便让后人有凭吊之处。

这里还有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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