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

父亲曾给祖父夸下海口,这辈子,他要娶若干老婆,生一大堆娃,让清水镇楚家人丁兴旺,牛气冲天。

“放心吧,爹,你没做好的事,我楚怀阳义不容辞。”父亲不知天高地厚地说。

那年父亲12岁,跟我们清水镇乔二老爷乔鸿儒的公子乔一川在镇上的私塾里念诗文。教私塾的先生是镇上的老夫子郭老秀才。郭老秀才大号郭中举,这名字是他父亲起的,他父亲考了一辈子乡试,考得家徒四壁,骨瘦如柴,最后竟连个秀才也没中。无奈之下,就将希望寄托到了儿子身上。郭老秀才倒也争气,年纪轻轻便在童子试中一举夺魁,着实让他爹扬眉吐气了一回。但是接下来的乡试,郭老秀才便跟他父亲一样,屡考屡不中。四十五岁那年,郭老秀才考了最后一回,考完那天起,他爹就天天坐在我们清水镇的狮子桥头上,伸直了目光,望着清水河的方向。河水哗哗,流过了春,流过了夏,又流过了秋,眼看冬也尽了,他爹知道再也流不来希望,在冬日一场齐膝深的厚雪里,死在了挂满冰棒子的桥头上。临咽气时还抓着郭老秀才的手,娃,你要考,考啊……

可怜的郭中举,哪还有考下去的勇气,他悲哀地叹了一声,在他爹坟头上磕了三个响头,发誓再也不走这条道了,老老实实办学堂吧。

郭老秀才的学堂并不办在他家里,他家太小,小得连自家人都住不下。他儿子郭顺娶了我们清水镇牲口贩子刘满堂的女儿刘秋叶,成婚没几天,刘秋叶嫌新房比娘家的杂物房还小,且肮脏,就鼓动男人搬到娘家去住,谁知就给住出接二连三的是非来,最后竟连郭老秀才宝贝儿子郭顺的性命也搭上了。郭老秀才每每提及此事,无不老泪纵横。但落泪归落泪,郭老秀才仍是无可奈何。没办法啊,人穷志短,悔就悔他这辈子非要中什么科举的毒。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结果他连黄金梦也没梦着,颜如玉倒是遇到了,可惜那玉有瑕疵,是被人糟蹋了的玉,反把他父亲留下的那点儿可怜家产给糟蹋尽了。

私塾办在清水镇西街的夫子庙里,离我们家不远,站在我家西屋百叶窗下,就能望得见夫子庙高高的飞檐。那檐是一金龙一银凤,恰巧在我家百叶窗看得见的地方,金龙银凤张嘴戏珠,绝对的吉祥。我父亲因此沾光,书念了一肚子。乔一川就不行,他读私塾读的非常难受,就跟赶着鸭子上架一样。当然,乔一川家离私塾要远,从他家往私塾,要穿过两条巷子,还要过两座石桥。平日还行,要是碰上雨雪天气,乔一川就有苦头吃了。不过乔一川也有方便的,他看柳依依就比父亲方便。柳依依是我们镇上柳中医柳世英的女儿,她家就住在第二座石桥下,柳世英的济世大药铺就开在桥头,铺子上面挂一块大匾,上刻“华佗在世”四个大字。柳依依很小的时候,就在济世大药铺帮她爹柳世英抓药。乔一川喜欢看柳依依,更喜欢跟柳依依说话。柳依依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我们那儿有座青龙山,青龙山里有条叫花涧的小溪。柳依依的笑声跟花涧的溪水非常相似,叮叮咚咚,清脆悦耳,妙煞个人。年少的乔一川第一次听到那笑声,就被迷住。自此以后,他便久长地摆脱不出来,有事没事总要跑济世大药铺,不为别的,就为听柳依依的笑。

“当然,你父亲更爱听。”这是我母亲说的。“但你爷爷定下规矩,没事不许往东,更不能跟柳家的女子说话。”母亲又说。祖父这条规矩定得恶毒,父亲想学乔一川那样看我们镇上的第一大美人柳依依,那就难了。他得设法瞒住我祖父,还要设法瞒住郭老夫子。郭老夫子跟我祖父鼻通一气,他们都仇恨柳中医,并发下毒誓,这辈子哪怕病死,也绝不吃柳中医一付药。祖父的仇恨来自于一位女人,这女人就是柳依依的母亲。至于郭老夫子的仇恨来自哪里,清水镇的人就不得而知。父亲瞒过这二位倒也不是太难,父亲诡计多端,小小年纪便是一肚子主意,而且一大半是坏主意馊主意。为此他在十岁时就赢得一个外号:毒苗子。镇子上的人一开始叫父亲独苗子,话中有取笑祖父的意思,祖父一生挣钱无数,可以说是家财万贯,气粗得很,但独独生下的后少,就父亲一根独苗。这就让镇子的人抓住了把柄,他们觉得拿这柄剑可以击倒不可一世的祖父。祖父也果然为这三个字苦恼了很长时间,要不然,父亲也不会说出开头那句话。镇子里那些对父亲怀有仇恨的人叫着叫着,就把独苗子改成了“毒苗子”。他们发现,出生在清水镇楚家大院的少年楚怀阳,外表虽然清秀可爱,眉宇间还有一股正气,肚子里,却全是害人坑人算计人报复人的鬼主意。父亲要见柳依依,真正的难其实来自柳中医那里。跟祖父给父亲定下规矩一样,柳中医也跟自家女儿定下一条规矩:“要是敢跟楚家的坏种说半句话,打掉你的牙。”柳依依长着一口洁白齐整的牙齿,一开口说话,漂亮的牙就露了出来。好白哟,真是个白,瓷白、嫩白。据说镇子上一半的男人都迷恋过柳依依的牙齿。“天哟,咋长那么好呢,白死个人,两排羊脂玉哟。”这是母亲的原话。母亲说这话的时候,一定是对着镜子,母亲的牙长得很不好,带着几分丑相,有两颗还外翘了出来,虎牙。虎牙让母亲悲哀了一辈子,觉得输给柳依依,全怪这两颗破牙。

“我恨不得把它拔掉。”母亲每每捧起镜子,总要恨恨地这么说,可她从来也没付诸过行动,可见,母亲并不是一个有决心的女人。

有了柳中医这道难关,父亲想天天跟柳依依说话看着柳依依甜甜地笑的这个美梦,算是泡汤了,为此他遭到乔一川不少耻笑。大父亲一岁的乔一川嘲笑起别人来,恶毒劲一点不在我父亲之下。他们两个,是我们清水镇的少年二霸,比他们的老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想,父亲跟乔一川的仇恨,大约就产生在那时候。

现在说说我们的镇子。

我们的镇子叫清水镇,顾名思义,镇子上有水。这水来自卧龙山。离镇子不远的地方,就是卧龙山。卧龙山巍峨险峻,绵延跌宕,像一条巨龙盘伏在天地之间,傲视苍穹,凌驾大地。山里沟壑丛生,奇峰对峙。密布的荆棘还有灌木让卧龙山终年葱葱郁郁,每到夏天,各色奇花开得满山遍野皆是,卧龙山花香四溢。还有那奇木异草,藏于悬崖之下和乱草丛中。柳中医柳世英一生的脚步就跋涉在峰谷沟壑之间,他要找草药,给人医病。镇子上的男女,除了我们大户外,每到采药时间,就要跟着柳老中医去采撷那些灵丹妙药。当然,柳老中医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他最心爱的长子柳子鸣就在采药中一脚踩空,掉进了悬崖。他的夫人柳白氏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这才有了他后来追求桐州城戏子江如烟的故事。偏偏我的祖父那时候也像迷恋大烟一样迷恋着江如烟,为了看江如烟花枝招展的身子,竟扔下我家偌大的产业不管,一去四五天,回来尤如梦。桐州城北那个叫闸坝子的戏园子,成了我祖父跟众财主斗情斗法千金讨一笑的场地,可惜的是,江如烟对财大气粗而且作派儒雅的我祖父媚眼也不抛一个,倒是最后委身于温温吞吞接近木讷的柳中医,这让祖父百思不得其解,差点害出一场病来。幸好不久,清水镇便传出很多有关江如烟跟她表兄、国民政府警察局督察室汪督察的种种闲话,原来是汪督查有意将江如烟安在柳家,让柳中医做一个名不符实的丈夫。父亲听了才聊以自慰,觉得没能把江如烟花重金弄到府上,也算一件幸事。

卧龙山酷似一条睡龙,两只龙眼处各有一清泉,潺潺水声终年不绝,清澈的溪水顺石而下,居然就汇成两条小河,一条流进清水镇,养育着这里的子民,一条绕过野狼谷,奔桐州而去。龙嘴处是一深潭,潭里终年碧波荡漾,香气扑鼻,每年六、七月,潭里便有荷花盛开。那潭叫卧龙潭,潭的四周,还有大大小小四十三处小潭,人称小龙潭,合起来,就很是一处风景了。

清水镇横卧在卧龙山下,让卧龙山环抱着。镇子呈东西长条状,如一银色飘带,晃晃悠悠地,就在这人间仙境处散开。镇上有两百来户人家,千余口人,加上来来往往做生意的,去卧龙山采药或狩猎的,也不过两千,算是小镇。但镇子却极富饶,镇上的大户有两家。我们楚家,镇西的乔家。柳中医是没法跟我们家比的,他家虽是世代行医,名声甚至盖过了桐州的范老中医,但毕竟处在镇子里,二百多户人是养不富一个中医的,除了他在药上做手脚。柳中医这人偏又固执,一辈子不肯在药上做一回手脚,他就只能过那种比大户差比穷户略微盈余的日子了。乔家之前,清水镇还有一大户于家,在我家之上。可惜那一年,乔鸿儒跟于家老爷于百庆发生争执,乔鸿儒利用国民政府做事的哥哥乔济儒,将于百庆打入死牢,又淫逼他妻子上吊,害得于百庆的儿子于怀岸小小年纪便带着妹妹于怀秀逃离家乡,直到我父亲参加了共产党的军队,当了排长,才听说于怀岸已跟着当时的土匪蓝大牙,占山为王。至于我父亲见到他妹妹,那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世事在那一年已乱得一塌糊涂,清水镇早也不是当年的清水镇了。要知道,祖父跟于百庆算是世交,感情远在后来者乔鸿儒之上。父亲跟于怀岸的妹妹于怀秀,当年是祖父跟于百庆指腹为婚的。乔鸿儒将于百庆打入死牢,便迅速霸了于家的财产,就连于百庆新娶的姨太太香儿,他也占为己有。这样,乔家的财产便在一夜间猛增,乔一川就成了我们镇上名符其实的第一阔少。

(下载iPhone或Android应用“经理人分享”,一个只为职业精英人群提供优质知识服务的分享平台。不做单纯的资讯推送,致力于成为你的私人智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