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执信与宋琬、王士禛、朱彝尊、查慎行、施闰章并称为“清初六大家”,而他在中国诗史上的名气,跟两件事有很大的关联,其中之一可以称为“长生殿事件”。

清康熙二十八年,圣祖孝懿仁皇后去世,按照大清会典的规定:“皇后大丧,群臣二十七日除服,百日薙发。京朝官百日不作乐。”用通俗的话来说,那就是取消一切娱乐活动。按说这种明文规定,官员们都再明了不过,却不知什么原因,在百日的丧期内,京城的一大帮官员却无视这种规定,聚集在一起看戏。具体的情况是,候选县丞洪昇创作了一出戏剧《长生殿》,然后请了五十多位官员,到他家来观看他的创作成果,而后遭到了他人的举报,康熙皇帝将这些人全部革职。

赵执信撰《声调谱》三卷,清乾隆十七年至三十九年间刻本,书牌

赵执信撰《声调谱》三卷,清乾隆十七年至三十九年间刻本,卷首

关于处分这些人的细节,在《康熙起居注》中有记载:“给事中黄六鸿所参赞善赵执信、候补知府翁世庸等,值皇后之丧未满百日,即在候选县丞洪昇寓所,与书办同席观剧饮酒,大玷官箴,俱应革职。……上曰:赵执信着革职。”告状者黄六鸿认为这些官员在洪昇家里饮酒看戏,有失大清官员的体统,所以建议皇上将这些人一律革职,而后经过查证,皇帝同意将赵执信等人革职,而这五十多人中,在《起居注》里面仅点出了两个人的名字,主要就是赵执信,因为按职位来说,他应当是这群人中最大者。若以名气论,这批革职官员中,除了赵执信、洪昇,还有一位著名的诗人,那就是查慎行。

黄六鸿为什么要给赵执信等人奏上一本,历史上的说法之一,是黄借机报复,此事记载于梁绍壬的《两般秋雨庵随笔》:“黄六鸿者,康熙中由知县行取给事中入京,以土物并诗稿遍送名士。至宫赞赵秋谷执信,答以柬云:‘土物拜登,大稿璧谢。’黄遂衔之刺骨。乃未几而有国丧演剧一事,黄遂据实弹劾。仁庙取《长生殿》院本阅之,以为有心讽刺,大怒,遂罢赵职,而洪昇编管山西。”原来这位黄六鸿从知县升职为京官,来到京城以后,给每个名士送上土特产和自己的诗稿,其中也给了赵执信。赵收到后,却说,土特产收下了,但稿件奉还,那言外之意是,黄的诗简直不堪入目。赵的这个做法让黄恨之入骨,而后,他终于逮住国丧期间看剧这个违反规定的事情,据此弹劾,而梁绍壬说,当时玄烨还特地让人取来《长生殿》剧本翻看一过,认为剧中有讽刺当朝之意,这令皇帝大感不快,这才将赵执信撤职。

赵执信撰《饴山诗集》二十卷,清乾隆十七年至三十九年间刻本,书牌

赵执信撰《饴山诗集》二十卷,清乾隆十七年至三十九年间刻本,卷首

当时皇帝为什么看《长生殿》剧本不高兴,而撤赵执信的职呢?原来洪昇的《长生殿》剧本也经过了赵的修改。关于这件事,赵在他的《怀旧集》中明确地承认过:“(洪昇)以填词显,颇依傍前人,其音律谐适,得于歌喉。最后为《长生殿》传奇,甚有名,余实助成之。”赵的这几句话说得不太好听,有着居高临下的姿势,看来他并看不上洪昇创作的能力,赵又说,《长生殿》在社会上有这么大的名声,其实是经过了他的修改。

但是,赵的这个说法后世颇有疑,比如章培恒在《洪昇年谱》中称:“执信虽有诗名,不闻能制曲,于昉思创作上,未必能有大帮助;其述昉思事又多不讐,‘余实助成之’云云,疑亦为自夸之词。”章培恒起疑的原因,缘自焦循在《剧说》中的一段话:“秋谷年二十三,典试山西,回时骡车中惟携《元人百种曲》一部,日夕吟讽。至都门,值《长生殿》初成,因为点定数折。”章认为:“执信典试山西在康熙二十三年,见《饴山诗集》卷一《并门集》吴雯序;《长生殿》初成则在二十七年,相去甚远。然则焦说亦颇杂影响附会之谈,未必可据。”

但是宫泉久先生认为章培恒的质疑仅从时间上做推断似乎不能成立,其在《盛世变徵——清代诗人赵执信研究》一书中针对张的质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这种观点认为赵执信‘实助成之’是自夸之说,证据就是赵执信在康熙二十三年点定《长生殿》数折,而《长生殿》初成则在二十七年,二者时间相隔太长。如仅以此为论据,其观点是无法立足的。”那么,宫泉久认为事实应当是如何呢?其在本书中称:“从洪昇自述中得知,他从康熙十二年就开始了《长生殿》的创作,而此时的剧本也不叫《长生殿》,而是《沉香亭》。此后修改时,又更名为《舞霓裳》,最后康熙二十七年以《长生殿》名定稿,其间有十五年之久。赵执信在康熙二十三年,即《长生殿》定稿前四年,为洪昇点定数折,也就在情理之中。

由此可看,赵执信很有可能参与过《长生殿》的修改,如果黄六鸿能够了解到这个细节,然后将此结果奏报给康熙皇帝,那么赵执信被撤职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但是宫泉久认为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他认为《长生殿》事件发生的主要原因,是跟清初激烈的党争有很大的关联。宫在文中引用了陈友琴在《从赵执信的诗风说到他的诗论》一文中的说法:“赵执信因看戏被罢官案情复杂,牵涉到徐乾学和明珠、余国柱的派系斗争,赵不幸做了党争的牺牲。他的《感事二首》《怀旧诗》小序和《上元观演长生殿剧十绝句》的自注,以及同时人的其他作品可以作证。”陈友琴认为其中《感事二首》正是表达了对徐乾学的不满:“碧山胜赏事全非,谁向西州泪满衣。解识贵官能续命,可怜疏傅枉知机。”“戟矜底事各纷纷,万事秋风卷乱云。谁信武安成黄土,人间无恙灌将军。”此两首诗作于康熙三十三年,对于该诗的背景,邓之诚在《清诗纪事初编》卷六中,作了如下的按语:“二诗感于徐元文之死而作,几于毒詈。知执信被劾罢官,殆为徐氏兄弟所陷也。”如此说来,赵被撤职的结果,实是党争的牺牲品。

赵执信撰《饴山文集》十二卷,清乾隆十七年至三十九年间刻本,书牌

赵执信撰《饴山文集》十二卷,清乾隆十七年至三十九年间刻本,卷首

罢官这事对于赵执信打击极大,因为他少年得志,18岁时就考中了进士,而到23岁的时候,就当上了山西乡试的正考官,25岁时晋升为右春坊右赞善,正当他春风得意之时,却因看了一出戏,被人当成把柄而免职,这样的打击确实令人难以承受。不知是不是因为少年得志而形成了他狷介的性格,也许本性如此,也未可知,而赵执信另一件被世人广泛关注的事情,那就是他跟当时的诗坛领袖王渔洋之间的交恶。

有意思的是,赵执信跟王士禛既是同乡,还有着多重的亲戚关系,他们之间的姻亲关系太过复杂,我在此还是抄录宫泉久的说法:“王士禛的季妹是赵执信从叔父赵作肃的妻子,王士禛的仲兄王士禧是赵执信的姑父,三哥王士祜是赵执信堂兄赵执桓的岳父。赵执信之妻是同邑孙宝仍的女儿,孙宝仍的妻子王氏是新城王与阶之女,与王士禛为同高祖。”

赵执信谱系

这么推论起来,王士禛是赵执信的妻舅,而王在兄弟中的大排行为第十一,所以赵执信称王渔洋为十一舅。按说,如此密切的关系,应当舅甥两人会处得很好,以此来同仇敌忾。从早期的情况看,舅甥关系还处得不错,当年赵常向王请教作诗的技巧,并且王也特别奖掖这位外甥,比如康熙二十二年时,赵请人给自己画了幅肖像,而后他将画像拿给王士禛看,王看后在画像上题了一首诗:

松花谡谡吹玉缸,挥毫三峡流春江。

未论文雅世无辈,风貌阮何谁一双?

王渔洋将赵比喻为魏晋时的阮稽与何晏,可见他极看好这位外甥。

赵因观看《长生殿》事件罢官回乡,这个阶段中两人还有书信往来,但后来却因为诗学观点的不同,而渐渐反目。王应奎在《柳南续笔》中称:“益都赵宫赞秋谷,自少负异才,以工诗鸣山左,视一时流辈,罕有当其意者。迨识新城先生,乃敛衽慑服,于是禁不作诗者四五年。新城知之,特肆筵设席,醉之以酒,请弛其禁。宫赞乃稍稍复作,作则就正新城,以定是非。”王称赵执信自小就有诗名,因此他很少能看得上别人,只是后来认识了王渔洋,才老实了许多,这使赵有四五年时间不敢作诗,渔洋闻听此事,特地设宴请赵,由此赵又重新恢复了作诗的勇气,并且写出来的诗还要找渔洋来斧正。

简介

从现成的历史资料看,王应奎的这段说法似乎靠不住,以赵执信的性格,他不太可能见到渔洋之后就四五年时间不敢作诗。那究竟他们两人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渐渐分道扬镳的呢?赵执信晚年写过一部《谈龙录》,此书中的一段话透露出了他跟王士禛之间产生争论的原因,这段话的大概意思就是说,赵不同意王的诗学观点,王认为写诗应当如神龙一般见首不见尾,而赵认为诗作就应当首尾齐全。那么他们之间的分歧真的只是因为学术观点的差异吗?赵还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新城王阮亭司寇,余妻党舅氏。方以诗震动天下,天下士莫不趋风,余独不执弟子之礼。”从这句话中透露出了赵的心态,他说王渔洋虽然是自己的妻舅,并且是诗坛领袖式的人物,而天下的诗人没有不跟随王者,但他认为越是这样,他也越不会去向王低头。

那么两人在诗学观点上是否有差异呢,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因为王渔洋赞赏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所说的:“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而后王渔洋根据这个理论,编纂了《唐贤三昧集》,该书在社会上影响很大。而在那个时候,赵考虑到他跟王之间的亲戚关系,只能长期地隐忍,到了康熙四十六年,赵执信的妻子孙氏去世,他跟王渔洋之间的亲戚关系纽带终于不那么紧了,于是乎他终于可以大胆挑战王渔洋这位诗坛领袖了。赵说出了这样的话:“余自惟三十年来,以疏直招尤,固也,不足与辩。然厚诬亡友,又虑流传过当,或致为师门之辱。余私计半生知见,颇与师说相发明。向也匿情避谤,不敢出,今则可矣。”这句话中的“今则可矣”,让人读来可以感受到赵的扬眉吐气,而后他就写出了《谈龙录》。

秋色正浓

其实在此之前,赵已经将王得罪。王培荀在《乡园忆旧录》卷一中称:“秋谷游吴门,与吴修龄交莫逆。一日酒酣,语修龄曰:‘迩日论诗,惟位尊而年高者称巨手耳。’是时宋牧仲方巡吴,闻之,遂述于渔洋。两人自此有隙。”看来赵在喝酒之后,说出了对王不敬的话,没想到被人听到后报告给了王渔洋,于是两人的关系才渐渐疏远。其实,从深层的原因来说,则是赵执信私淑于冯班,冯班虽然是钱谦益的弟子,但在诗学观点上却与钱不同,钱谦益崇宋,而冯班崇唐,更确切地说,冯班是追捧晚唐的李商隐、杜牧和温庭筠,而这种诗学观正契合了赵执信的偏好。赵在《谈龙录》里说过这样的话:“尝与天章、昉思论阮翁,可谓言语妙天下者。余忆敖陶孙之目陈思王云:‘如三河少年,风流自赏。’冯先生以为无当,请移诸阮翁。”赵在这里转述了冯班的说法,南宋时敖陶孙评价曹植的诗时说过“如三河少年,风流自赏”,冯认为这句评语不恰当,但赵执信却认为可以把敖的这句评语用在王士禛的头上,以此来批评王所提倡的神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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