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60年代的最后一年,祖上世世代代都与土地打交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典型的农民家庭。

家中八口人,上有祖母,下有两个姐姐、哥哥、弟弟和我。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祖父的身影,握有生死大权的就是我裹着三寸金莲的祖母,骨子里“三从四德”“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父亲自小过继给祖母,是祖母唯一的儿子,年轻时穿过军装、扛过长枪,但在祖母跟前,却性格柔弱,毫无主见,遇事多依附于祖母,对待自己的孩子,不会亲近与宠爱,一味简单粗暴,有点小事就非打即骂。母亲心灵手巧,勤劳能干,遇事既没有丈夫的同心协力,又得不到丈夫的支持与庇护,只能屈从于祖母,印象中,母亲有过多次与祖母的抗争,均以失败告终,每次只能是和着泪水,忍着心底的伤痛继续劳作、继续相夫教子。哥哥是祖母心中毫不动摇的“掌门人”,“心肝宝贝”,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受不得半点委屈。弟弟尚在年幼。于是喂牛、打猪草、砍柴等这类家务活毫无疑问地落在了姐姐们和我的身上,稍有不从或反抗,定会招来祖母的讥笑、谩骂甚至是痛打,很是辛酸,却又无奈……

由 于家庭人口多,挣工分的只有父亲和母亲,在祖母的强烈干预下,两个姐姐还没有上完小学就相继辍学,在生产队和大人们一起干活,以挣半工分减轻家庭负担,我同样是小学没毕业就不上了,每天主要事务是给家里打猪草、放牛、捕鱼或其他力所能及的事,从12岁开始,跟着大人们上山砍柴。

放 牛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多数人家都有了耕牛,有水牛、也有黄牛。农耕时节放牛多以单放为主,耕完地后各家放各家的,哪里草旺盛就往哪里放;农闲下来,放牛就采取群放的方式,有牛的人家一年拿出十元钱给村里的放牛人,牛就交给放牛人放养。

我是我们家的放牛娃,所以不需要出钱,农闲时赶着自家的牛跟在牛群后面一起往山上走,顺带上篮子或者是镰刀,以备在山上打猪草或砍柴,有时候也乘祖母不注意偷偷往裤袋里塞本小人书。

放牛是件很惬意的事情,早晨各家把牛按统一时间到同一地点集中,然后由放牛人赶着一群牛悠闲地往山上走,我赶着自家牛,跟在牛群的后面。到了山上后就把牛放开,让它们自由地在草丛中享受“自助餐”,我就在周围或打猪草、或砍柴。中午时分,肚子饿了,就以山果为食,山上野果品种较多,像鸡脚根、桑杏(桑子)、野杨梅、毛桃、杜鹃花(映山红)、毛栗、地念(安滩子)等分季节数不胜数,这些果子都可以用来充饥。余下的时间就是坐在草丛里看小人书、或透过树叶看天上的云。山坡上一些零星的野花竞自开着,山风习习,拂在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爽意。到太阳快落山时,黄牛和水牛们都吃得肚子圆鼓鼓的,也就该回家了。

捕 鱼

水塘里钓鱼、雨天捞鱼、或者是到稻田里捉鱼、照鱼是小孩们乐此不彼的事,既可改善伙食,也可卖了得些零花钱。

钓鱼的诱饵——蚯蚓是就地取材,随便翻开几块石头都能找到许多。用缝衣针或大头针弯成鱼钩,再找上一根竹竿,一根银龙丝线,做成鱼具,把蚯蚓往鱼钩上一挂,甩向水深处,然后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急巴巴地等鱼上钩。现在回过头瞧,这方法特笨,大有点守株待兔的味道,但那种惬意实在是无法比拟的。家乡的水渠,水沟里到处都是鱼的世界,下过雨后,孩子们在水塘、水渠的出水口下方架上网或者其他能兜住鱼的鱼具,把鱼赶向架网的方向,让鱼自然钻进去;有时候,用泥巴一段一段地把水渠两头堵死,把水泼干,从泥巴里翻出来泥鳅、黄鳝;稻田地里捉鱼是一门技术,你得会看水面的鱼泡是集中的还是单独的,集中且不散的多为泥鳅、黄鳝的藏身地,只要用手指顺着冒汽泡的鱼眼一直往里淘,十有八九都能捉住鱼。照鱼比较简单,立夏以后水稻没种之前,天气逐步炎热,泥鳅、黄鳝晚上八、九点都会出来透凉,这时正是照鱼的大好时机。用铁丝制成一个火笼子,把干树枝,干木头块、松枝放在笼子里点染照明;或者用装油漆的小桶,四周打上眼,用棉制线做成的灯线引出,罐内装煤油或柴油照明;还有用手电筒照明的,背上个鱼娄,一把带波纹状的长铁夹子(防止鱼滑脱),看到鱼后,“闪电般”的一夹就成功了。这个季节,晚上热闹非凡,农田里到处灯火辉煌,直至后半夜,人们才陆续带着各自的收获回家。

砍 柴

砍柴是农家子弟成长的必修课,那个年代,农村人家没有钱买煤,煮饭、炒菜等全靠柴火,烧火时,不等柴杆完全烧化就得从炉灶里扒出来,用水浇灭,攒起来后用于冬天取暖。那时候,看一户人家的主人和孩子勤不勤快,就看这个人家的柴多不多了。砍柴是力气活、很辛苦,刚开始新鲜,时间长了便觉得累,腰发酸,手掌起泡,这是必经的考验,砍柴地点要到离家十几公里甚至更远的深山里去,崎岖的山路非常危险,早晨五六点钟出发,下午三四点才能返回,饥饿时,摘点山果,或到地里偷挖红薯吃,喝山沟里的冷水。

十二岁那年,田里活少了,各家各户忙着上山砍柴,为过冬储备柴火。我跟着两个姐姐开始上山学砍柴,她们从手握镰刀的方法、砍柴的姿势、捆柴的技巧,到挑柴如何上肩用力等,每一项都教得很仔细,回家路上还时不时的照顾我。

砍柴一般不会单独行动,村里的青年都是结伴而行,他们经验丰富,知道哪些柴好烧、耐烧、又轻便,知道路怎么走,知道怎样捆柴、挑柴会减少风的阻力。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相互间十分友好,累了歇歇脚,我插在他们的队伍中间是名副其实的小萝卜头,但从来不用担惊受怕,有两个姐姐和大家的照应中途不会掉队,就这样从不会到自己独立,连续上山干了半个月的时间,皮肤晒的黝黑发亮,肩膀开始脱皮,手掌起了茧,不再是那么钻心的疼,砍柴这门课算是毕业了。

夏秋季砍柴是最有趣的,这个季节,山周围农户地里到处都是成熟待收获的庄稼,特别是蚕豆。这个时候的蚕豆已经相当饱满,一粒粒的豆子似乎要急切切冲破外壳爆裂开来。小孩们冒着被大人追打的风险,偷偷的从家里偷出几根火柴。砍好柴后,就在田埂边,或其它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躲起来,用柴刀淘洞造灶。然后找一块旺盛的蚕豆地,大家明确分工,有当侦察员瞭望放哨的,有当战斗员快速潜入地里偷蚕豆的,还有当火头军烧火的。一把把的蚕豆连壳埋入小灶的火灰中,几个小孩趴在地上不停的吹火,俄而浓烟上腾,噼噼啪啪的火星四溅。烧熟的蚕豆,拍了火灰,剥开,一阵阵热气和香味四散开来,浸入每个毛孔。略施小技,尽入腹中,好不痛快!离开家乡后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香的蚕豆了。

打猪草

那个年代,村里家家户户都养猪,没其他活路,一年到头就盼着它们出栏那一天。没有猪饲料,全靠猪草养大,满年下来,也就一百三四十斤,纯天然的,猪肉也特别好吃。因为大人们要忙农活,打猪草的事情就落在我们这些孩子头上了。

打猪草无需培训,看见别人扯什么就跟着扯什么,经历几次就都知道了,像鹅公草、红花草、牛筋草、车前子、马苋菜、狗尾巴草、辣椒草、灯笼草、野萝卜等品种繁多。房前屋后、池塘边、田埂上、树兜下、田野里、土坎上、荒地里到处长有猪爱吃的草,不受干旱、不受水涝所限,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年四季割不完、挖不尽。猪草也是各具姿态,如湿地里的辣椒草很有淑女风范,整整齐齐的;牛筋草生命力最旺盛,稻田边,水渠旁,小路两边,它们匍匐着,伸延着坚韧的叶蔓,与其它草儿争夺领地,细叶在风中骄傲地摇摆。

我最喜欢在绿油油的菜畦里拔草,菜畦里的草吸收了庄稼地里的农肥生长,又嫩又肥。可是大人们是不喜欢我们这些“毛贼小孩”光顾她们的菜园子,担心我们顺手牵羊把菜给偷了。只要远远见着自家地里有晃动的身影,大人们便会呲着嗓门“这是谁家的小孩在我家地里偷菜,找打呀”,一边骂着一边往菜地方向跑,吓得你六神无主,挎上篮子赶紧跑。有时候晚上趁着无人,小伙伴们会提上篮子,偷偷跑去田里偷割些红花草。三下五除二,长势茂盛的红花草一会儿就能割满一篮。

记得有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因贪玩,快到午饭时间,才想起还没有打猪草的事,大伙看着空荡荡的篮子一筹莫展,不知如何回家交差,此时,有人提出,到对面(邻村)偷些油菜叶不就有了,这一点醒,大伙欣喜若狂,一同提起篮子一路狂奔过去,看见眼前绿油油的一片油菜地高兴极了。我们猫着腰隐蔽前进,一人多高的油菜,密密麻麻的,形成天然屏障。钻进油菜地里,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有种特别的放松和神秘感。闻着花香,埋头蹲下隐藏于一片油菜花海里,无数的花蕊花粉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沾得满头满身都是,阳光轻柔地洒下来,微风拂过,油菜花香四溢,好不惬意。地里的草,因油菜花的荫蔽,氤氲得纤细嫩葱,撸来时从茎部断裂,又嫩又干净。一时兴起索性把青灰的油菜叶和着嫩草一同捋下来,藏在篮子底部,松鼠偷葡萄,何须问主人,不亦快哉!不一会功夫,篮子满满的,上面用一层杂草作伪装。就在自我满足、自我陶醉之时听见了大人的叫骂声。情况不妙,不知是谁下的命令,有人来抓了,快跑!于是伙伴们慌张张提上篮子狼狈不堪地四下逃窜,约莫逃了三四百米远,回头望见一个六十来岁的老者气喘吁吁站在土埂上叫骂连连,估且说是体力不支吧,我们不光彩的胜利了。然而,回到家后,却被母亲发现,连打带骂好好地修理了一顿,此后,我再也没有做过类似的事。

扯秧和插秧

我的家乡俗有鱼米之乡的称号,但那时候,扯秧也好、插秧也罢,都是人工操作,农村家的孩子多数十来岁的时候就得学会。这两项看似简单的农活其实很有窍门,插秧前得先扯秧,三叶一心的秧苗,五、六寸高,叶尖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嫩绿水灵,生机勃勃,非常可爱。十岁那年,第一次我卷起裤脚踩到秧田水里,低头弯腰学着母亲和姐姐们的姿势扯秧。用右手一下一下的拔起来,然后放到左手里,当左手拿满了,就双手握紧在水里上下来回洗去泥巴,洗干净后再用干稻草扎起来,就算是扯好一只秧。姐姐们只三下两下就拔好一只秧,扯的快扎的也快,扎好的秧上小底大,经干稻草在中间一扎,就象是束了腰的百褶裙,秧的根部整整齐齐。对于初学的我,看起来很简单的事做起来却并非容易,姐姐在一旁告诉我,扯秧时手指要挨着秧苗根部,这样秧苗根部才能齐整,少抓多次这样才快,插秧时就能节省整理时间。依照姐姐的说法扯秧,果然齐整多了,也快了不少。

插秧技术性更强。首先要由一个好手在田埂中间笔直地插五、六行到达田埂那头,起所谓梁的作用,大家以梁为准绳伴梁而插,像行军布阵,整齐列队,旗帜飞扬,士马精研,奔腾浩荡。

插秧的动作也很讲究,首先是要端正弯下的身子,两脚分开的距离保持不变退着走,眼睛看着将要插下的秧与前面已插好的秧成一条线,株距与行距均匀,保证插的直,其次是拿秧的手紧跟着插秧的手左右移动,缩短与插点之间的距离,提高速度,再次是把秧苗放在左手,以拇指和食指、中指分开秧苗,右手紧靠左手接过秧苗,用拇指和中指把秧根部插到田里,秧苗与泥巴恰好吻合,空隙少,才能插的又快又稳,秧苗返青也快。如果秧苗插下去没有泥巴沾护着,就会漂浮出来,秧苗不易成活。到了青少年时期,你还插不快,夹在中间保准你会成为人们的笑柄。插秧插的又快又好的青年男女都会赢得好评,也是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这些童年时期被祖母和生活所迫而不得不做的小事,现在想来,却别有一番滋味与乐趣……

(作者工作于祁县市监局,本文原创发表于《今日祁县》微信公众号)

(下载iPhone或Android应用“经理人分享”,一个只为职业精英人群提供优质知识服务的分享平台。不做单纯的资讯推送,致力于成为你的私人智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