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百鸟朝凤》告诉我们,当传统只剩情怀,不如不传

最近,一部国产电影成为了话题。虽然成为话题不是因为本身的题材和质量,而是电影外的一些东西,我们在此还是谈谈电影本身。

《百鸟朝凤》讲述了唢呐匠的故事。在故事以外,影片的核心精神似在哀叹传统之不传。即便师傅和徒弟的互相认同历经千辛万苦才得以建立,一次传道授业也不能改变乞丐在城里吹唢呐的现实。

比较着看,唢呐不算处境很凄凉的手艺了。职业的唢呐匠,即便在城里,今天也还是有,电视台的很多节目也仍然需要他们上场。至于在中国农村,唢呐匠就更多,婚丧嫁娶总少不了他们,某种意义上,也是受人尊敬、有人需要的。

但是存活,甚至存续,也无法改变主流文化已经淡忘了唢呐的现实。在现代乐器的冲击下,许多民族乐器,无论中西,似乎都早已退到音乐的角落里,成为小部分人的饭碗,小部分人的怀念和大部分人的猎奇。

著名历史模拟游戏厂商,日本的光荣,其《三国志》《信长的野望》等历史游戏系列配乐,常被人夸赞「民族风」。但仔细分辨,会发现虽然节奏和旋律存有向古风致敬的痕迹(也仅是痕迹罢了),大多数曲子也仍然由交响乐奏出,民族乐器只是稀松的点缀。原因无他,真的古音根本没几个人欣赏得来,一点儿也不适合放在更贴近主流文化的「游戏」里。

作为最好的对比,《文明》系列所引用的配乐就真的更民族、更古朴,但也更容易引起玩家的激烈反弹。比如《文明 5》东亚文化的配乐中有一首泰国佛教歌曲 Tiaw Tang,虽然喜欢的人大赞其美,不喜欢的人却不得不寻找「音乐替换 mod」「一键切换下一首音乐 mod」甚至「全民族西洋配乐 mod」。究其就里,民族的不是世界的,没有那么多人欣赏得来——即便中国与泰国如此接近,中国人对佛教也绝不陌生,在文明 5 的各大论坛里,将 Tiaw Tang 诬为「蚊子叫」的中国玩家仍然比比皆是。

举个更极端的例子,周杰伦的歌也曾被贴上「民族风」的标识。这既不意味着民族风不好,也不意味着周杰伦不好,但是同样不意味着周杰伦的「民族风」就是真的「民族风」。这种标识是善意的,在民族风与流行乐几近无缘的时代,哪怕有那么一点点的「第一次接触」,也是值得拿出来大说特说的——什么东西被提倡,那一定是没有。

乐器本身也许没有高下之分,但欣赏的难度、能接受的人群多少绝对是有差异的。存在的并非都是好的,即便同样在古代,也会有「终岁不闻丝竹声」和「呕哑嘲哳难为听」的区别,体现在乐器上,便是「琵琶」与「村笛」的高下立判。

即便勉力传承至今,「村笛」就能改变其「呕哑嘲哳」么?

北京的穷吃

北京的宫廷文化和平民文化迥异,北京的宫廷饮食文化,和北京的平民饮食文化,自然也是迥异。

在穷人还是真穷人的年代,也总要有些东西打牙祭。于是,北京的穷人们,有了一些独特的「穷讲究」吃法——说它讲究,确实颇有几分情怀,和许多细节在里面;说它穷,那是真穷。

卤煮就是这样穷讲究的产物。猪肉,香。香也不吃,贵。然则屠户杀猪卖肉,总要处理下水,有钱人就算吃,也吃不了那许多肠啊肺的。因此,下水贱卖,穷人多少能沾点儿肉味儿。有钱人用大量香料熬煮五花肉,浓厚、软烂,配火烧吃绝佳。下水按类似的方法煮出来,配火烧倒也正好。

卤煮火烧,就是这样的无奈之举。不过,由于其虽模仿五花肉吃法,风味毕竟与五花肉不同,最终没有与五花肉形成「高下立判」的关系,反而发展成一道专门的菜色,有其讨喜之处。有人喜欢,时间久了,竟也成了传统,有了那么些情怀。在一众传统小吃纷纷消亡的今日,卤煮在街头巷尾竟常开新店,颇有回光返照之感——这当然因为卤煮不仅是情怀,其本身作为一道纯粹的食物,亦有可圈可点之处。

然而,无论是从市场接受的程度来看,还是从店家自己的水平来看,卤煮都只能算是「在传统小吃里混得还行的」,若和主流饮食一争高下,实在是没有机会。来到北京的外地游客,便是勉力去吃,面对一碗卖相质朴、气味浓厚的内脏,能喜欢上的人怕是不多。而外国人就更别提了。我曾跟一位对中国文化颇有好感的英国教授聊过北京特色,老教授直言不讳:卤煮真是接受不了。

内脏本身就不是多精致的食材,如今制作卤煮的店家又多是靠着那份儿情怀把卤煮卖给「老客」和「逼着自己做北京人的北京人」,水准更是不敢恭维。何况以前一斤肉三斤肠子,今日价格几乎要反过来,一碗本该穷人吃的卤煮,动不动也要卖到 20 元上下。这样一种尴尬的穷吃,谈传承尚可,说发扬光大就是玩笑了——何况现代人越来越追求健康,您哪怕这样煮一碗上好五花肉,都不见得有人买账呢。

又何止卤煮。炒肝,昂贵的猪肝意思意思得了,肠子倒是挺多;灌肠,也是粉肠炸作肉肠口感。这些穷吃能传承至今天,必是有其可取之处,然则当初穷人们那份无奈,也深刻地体现在食物后来的命运中。炒肝和灌肠,顶多算是有地方特色的小吃,若说开遍全国、走向世界,也实在是梦呓。

好东西是好东西,然而社会发展了,收入提高了,人们连上好的大肉都不待见了,谁会因为「传统」二字就成天紧着穷人菜吃呢。

所谓传统,该死的要死

无论什么传统,在发明它们的年代,自然称不上传统,而只是受限于时代特征的一种行为。随着生产力发展、社会风气变化,一些行为在后世已经找不到根据——这时再要去做,就只能拿出「传统」这个理由来了。

然而,如前文所言,并非所有传统都是好的、能被人广泛接受的,因此「传统」本身只是一个不能称之为理由的理由。无论什么样的产品、技术和艺术,没人愿意购买,其价值就要大打折扣。若是这产品、技术和艺术又偏偏凝结了许多心血在里头,性价比低得可怕,那就自然要面临淘汰了。

「性价比」怎么说呢?过年放鞭炮是个传统,大家如今也知道鞭炮赶不走年兽,也知道鞭炮造成浪费和污染,也知道不太安全。连政府都带头喊不放少放烟花爆竹了,可见这一传统多少有点儿「陋习」的影子在里面。

然而放鞭炮并没有断绝。因为鞭炮制作不是多困难的事情,燃放鞭炮更是「举手之劳」而已,三岁小孩都学得来。反正花俩仨钱就能买个热闹和高兴,这传统就还不赖。

相比之下,像吹唢呐这种手艺,应用的场合不多,能赚的钱不大,学起来反倒那么费劲——电影导演绞尽脑汁拍出传统艺人的艰辛,虽然想传达「你知不知道它有多努力」的精神,效果只能适得其反。

这个世界是讲究效率的,自己努力跟自己玩儿,别人没有道理给你买单。在《百鸟朝凤》中,关于性价比的矛盾体现得还不算激烈,因为故事发生在农村。我们不妨设想,假如一个城里孩子,在本该上学、读书、做练习题、报补习班的年纪,每天花上几个小时去学习唢呐,他长大后会混成什么样子?

一个城里孩子,平时生活中怕是根本接触不到唢呐,这就完全谈不上「喜欢」,自然也就谈不上想学。唢呐又很难学(至少在电影里是这样),要耗费无数的心血,今后又能做什么呢,有什么样的发展方向呢?假如不能在平凡的岗位上为唢呐做出贡献、通过唢呐获得收入,就只剩「成为英雄」一条路。而试图让孩子成为英雄的父母,是有多么不负责任?

一个渴望英雄的行业,已经走在了死亡的路上。所有的传统行业,不管有着怎样的情怀、历史,讲究着多么苛刻的细节,蕴含着怎样的深意,一旦主营业务不行,拿出的产品无法变现,就该死了。当盆碗坏了谁都可以买得起新的,锔盆锔碗锔大缸的手艺人自然就要失业,何况大缸早就退出了都市居民的生活。

不是所有传统都值得守护,很多传统与其说是「被遗忘」「被抛弃」,不如说是「被淘汰」。就像你绝对不会怀念坏的、恶的传统如裹脚布、冥婚,有一些没那么坏,没那么恶的传统,在今时今日,却犯了「低效」的罪。低效的行当,推而广之,是对社会资源的浪费;勤而学之,是对个人时间的浪费。虽然可惜,假如遵从传统也只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些许感动和猎奇,这样的传统,就还是不要也罢。

说到底,很多人怀念的不过是「看上去有文化」的传统罢了。不管是迷恋「国学」还是迷恋所谓「正体字」,都只是醉心于文化中最旁枝末节、最「没有文化」的部分。不然你问他们在联合制碱法盛行之后,有没有怀念索尔维制碱法,他们一定张着嘴巴问:啊?索尔维制碱法是什么啊?

该式微的式微,该淘汰的淘汰。有些传不下去的传统,该死的,就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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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田一成
来源:TECH2IPO/创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