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抱歉我不能泄露TA的真实信息。在TA认可的范围内，TA讲述了亲历的莆田系情况。或许不够生猛，但我相信这就是TA的极限。

可以介绍的信息如下：从2007年起的几年内，TA曾在中国三四个省份的莆田系医院做品牌企划长达五年之久。2007年，TA从记者转型到所在地级市（四五线城市）某莆田系医院做企划，月薪只有1500元；几年前，TA在沿海某医院离职时，月薪已达3万多元。

此为5月2日上午我们俩交流的文字整理稿，未经她本人审阅。

推广：竞价排名有些out

2007年，我第一位莆田系老板到我所在的小城开医院，筹备阶段就找到了我。一开始，大楼还没装修好，我们就在旁边的酒店里办公。老板人不错，老家就在莆田东庄，当时的实力在莆田同行中只能算中下等。

老板之所以找到我，是因为我在当地报社做记者，写了不少公立医院的公关软文，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老板给我开1500元的月薪，在当年也不算太低，而且超额完成营收任务，每个月还有大笔的推广费用，所以跟做记者比，滋润多了。

我们那城市太小，医院不大，也就一两百人，所以没有依赖百度的竞价排名服务。我们主要做各大新闻网站的信息源排位拉升。想在百度上搜索靠前，一个就是竞价排名，说白了就是花钱买前边的位置，现在媒体谴责得最厉害的就是这块儿；再一个就是做新闻网站的新闻源收录，你被网站收录得越多，在百度搜索中的权重就越大。这个基本靠技术算法，所以不用收买百度，而要去各大网站购买新闻位，那么多健康频道，做的就是这门生意。

咱们知道的几大门户，都有靠这个赚钱。这几天，我看这些网站都在谴责百度，心说你们可真会装呀。还有这么多媒体，以前医疗广告不都做得挺欢吗……

做企划时，我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给媒体写软文写文案，审核下广告发布的成品，然后就是拉这个新闻源收录。我们都是雇人工干这个，真是一天都不得闲，你不刷，有人刷，你在同城中的位置马上就下来。

又过了几年，竞争到了白热化程度，莆田系一家拥有一二十家医院的集团公司，总部有二百来号人专门做这个，下面每一家医院又有二三十个人做对接。当然，在一二线城市，你大集团大医院，肯定也要搞竞价排名。一个中型的莆田系集团，在最热的2012年和2013年，每个月给百度交四五百万元，一点都不夸张。

竞价排名几年来一直走下坡路，发生莆田系跟百度的公开决裂，根本原因不在于百度价钱太贵还刷点击，而是竞价排名的性价比锐减，却又像吸毒一样没办法脱离，所以只好捆绑整个莆田系宣布跟百度拜拜。

谁都能看出来，百度这种PC端的信息营销肯定越来越窄。像刚才提到的整个集团三百人左右的刷新闻源人员，现在也被裁减了八成以上。除了写字的谁还用电脑，你刷这个有啥意思？现在流行的是新媒体，以及各种交际工具，比如男科医院都在搞微信导医，弄个美女头像，找附近的男人加上，说话暧昧些，一个月能拉15到30个人到医院诊治，就能收入一万多块。

我9年前刚入行，试过各种推广手段，报纸、广播、电视、网站、户外等等，啥都来，很快发现最有效的还是地推。我们医院办了一份杂志，在大街上免费发给青中年女性，我们做妇科医院，但内容不仅仅是讲妇科病，这些年龄段妇女关心的话题，我们都跟得很快。她们喜欢看，你才能把广告夹带上。

我做过记者，所以内容还算有格调吧，效果很好。有些医院就做得跟黄色小说一样。医院里几乎每个科室每个月都有经营任务。我们企划部当然也有，基本都会完成。老实说，做这个企划不需要太多创意，在一个小城市，一个月给你五六十万元推广预算，你只要花出去，就有大批的病人进来。在传统广告流量的黄金年代，越是简单粗暴的办法就越有用。现在就没这么容易了。

我想提醒的是，长期以来，中国人“看病难”排在“看病贵”前边。莆田系医院也是顺历史潮流而动，不能一棍子打死。

莆田系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像我，也就一个中专文凭，不是进入莆田系，月薪3万元打死都不敢想。我还认识一些人，小护士出身，在莆田系认真干几年，都会升职加薪。老板要是想培养她们做院长，还会花大钱送她们去国外学习考察，在公立医院，估计下辈子都轮不到你。因此，莆田系内部忠诚度还可以，没有特别拆台的事情。

用人观：24K金聘书请专家

莆田系老板即使有一万种毛病，可有一点很值得夸夸，那就很重视人才。2007年，我们那家医院为了聘请某公立医院妇产科主任来做院长，老板拎着礼物上门20多趟。那个主任已经退休，在方圆一二百公里属于妇科第一交椅的地位。老板为了显示诚意，用24K金做了聘书请老主任出山，最后终于请动了。

老板的想法很简单，他要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找当地最牛逼的专家，是最好的办法。只要老板认可一个人，钱在他们看来是最末位的问题。

2010年和2012年，我还在春节去过莆田参加招聘会。莆田人从初四开始过年，初一到初三，各大医院集团会在酒店和别墅里招聘。应聘的人就类似闯关，从中层一直见到老板，一场场谈下去，定薪定岗一条龙搞定。

每个集团都雇了小姑娘在酒店外边拉人送小礼品。她们只要拉到一个人找老板面试，老板就给她一百块钱。她们拉到的人要是成功入职，老板还会重奖。奖金有的都开到入职那人第一个月工资的二成，可想而知那些小姑娘会有多热情。酒店大门口，我一说我是企划，就有好几个小姑娘过来拉住我不放手。莆田系重视宣传，懂医院运营的营销策划很抢手。

再说说我当时的老板吧。他到我们那里时，还不到30岁。他哥哥提携他，让他在外地先干了两年诊所，像学徒一样，可以出师了，就出来负责一家医院。

他做小学教师出身的，重视文化人，对我比较客气。他穿的是地摊货，吃的也是地摊货，很多次出去请人吃大餐，还会把剩菜打包拎回来给加班的人吃。

说到这里，想介绍一下莆田人做生意的规矩。他们最信任的，是亲缘圈子。每天下班后，莆田籍员工会专门召集起来开会，即使一个做财务的文员，都可以和老板秘密商议事情。我们外地的雇员即使职级再高，也不会列席这种会。他们之间说话，还都是莆田方言，比温州话和闽南语还难懂。一开始，他们这种小会还避嫌，到后来半公开，其他人也慢慢习惯了。

莆田系之间绝少撕逼，即使有理念和经济上的冲突，合伙的人散伙了，过年到一起，还会很亲热地敬酒。福建人生存特别依赖圈子，你在外边名声再坏，只要不坏圈子里的规矩，你还会活得很不错。

对外地雇员，老板一般不会刻意歧视。我做到企划总监的级别，即使在沿海城市，老板也管吃管住，住的都是中高档社区，礼遇有加。莆田系有个特点，凡事向钱看，也向前看，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有一阵子，企划的效益特别好，老板就亲自给我买了一台按摩椅送给我，叮嘱我注意保养颈椎。

跟他们接触多了，你就会认同，他们商业上的成功有必然性。这个月要是挣来十万块，他们会把一半以上的钱放出去打广告，你能做得到吗？这个城市，这个医院搞砸了，他们收拾下行李，马上开拔到下一个城市下一家医院，从来不会为没办法挽救的事情浪费时间精力。

当然，同是莆田人，秉性、能力和思维方式各有不同。媒体上一句“莆田系”，人人喊打，可是在莆田系内部，也是形形色色。简单分两类吧，一类就跟我们老板一样，想把品牌做大，做成一个事业。他把老婆孩子都带到当地了，说他是游医真是冤枉了他。他自己也私下说，一些老乡的做法，是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

这几年来，莆田系内部也渐渐达成共识。越来越多的人想做大做好品牌，但各种因素制约，这种转型很艰难；另外一类人，就是赚快钱的，坑蒙拐骗样样全。我离开第一家妇科医院后，又去了几家莆田系医院，其中一家是西部某省会城市的男科医院。有一个男的看前列腺炎都花了12万多。这个医院后来经央视一曝光，被卫生局连夜查封，当时我已离开。

必须说一下，过度诊疗跟医疗诈骗之间，并没有严格的分界线。我所见到的大部分乱象，还是过度诊疗，这个在公立医院也很普遍。私立医院的收费标准，除了微创和进口的技术外，也是按照政府的医疗白皮书做的。媒体不能把中国医院的通病，都算到私立医院账上。

经营：医生问诊不能低于15分钟

前边谈到我们企划部也有经营任务，这个是如何核实的呢？这就要谈到莆田系的内部流程控制。首先，它的导医台就跟公立医院的不一样，一个人一进院，就有专门的导医上去接待，他是首次来院还是复诊，是偶尔路过，还是看广告来的，看的什么广告，读到了哪条文案？

包括这些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都会被分项记录下来。然后，你要看病求医，挂号交费这样的事情，都有导医帮你完成，你就做到软椅沙发上休息即可。我呆过的医院有个标准，每个医生为患者诊断的时间，不能低于15分钟，而且态度必须和善友好。这些标准都是反公立医院的现状而行，目的就是为了让患者多掏钱。

我们对医护人员的培训，话术和礼仪要占很大一部分。简而言之，导医和医生要学会察言观色，为进来的病人洗脑，让他们重生康复的希望。这类似于传销吧。我们把这叫做“开发”，但“开发”也不能过度，要注意风险控制。上面提到那个花了12万多治前列腺炎的男人，我就让医生不要再给他治，就告诉他“你的病好了，回家吧”，然后又找借口退给他7万多块。

有经验的医生想多让你掏钱很容易，一个小病假设你躺两天就会好，他们都有办法让你输三天液才好，你还感谢他们呢。

我们对医生的考核，除了医疗费总额，对每个病人，医生开出的疗程不能低于3天半。一些可做可不做的检查，都一般都得做。比如男人前列腺炎，和女人的宫颈炎，大部分都不用治疗，可私立医院哪里是做科普的地方？越是这种治不死人的病，赚钱机会就越大越安全。

还有一个很赚钱的项目就是流产，流产的女人，和陪她去流产的男人，掏钱都会很利索。其实一般的流产三百块钱就可以搞定，可是你要一进妇产科，不必做的检查让你做，不必要的消炎给你挂十几瓶，没必要吃的药给你开一大包，再给你挂几天水，至少得三千块吧。

每一周每一个月，医院都会产生一些数据，我们可以用来评估广告效果、服务水平和项目盈利情况，不断做出调整。两三年前，医院里专门研究这些数据的人，月薪能拿到八千到一万。现在人们喜欢说“大数据”，莆田系很多年前就开始做了。

不能否认，假医生的事情比较多。我呆过的第二家医院，有些科室的专家就由护士冒充，我们企划部帮助她们包装下，头像资料就挂到外边招徕病人。一些妇科病本来就没有多大门槛，别说护士，我都会开药。她们每人每天可以产生两三万的营业额，月薪就可以拿到一万多。

这些都归卫生局管，可是你去卫生局投诉试试？很简单，老板钱都花到位了，逢年过节，我们内部也会弄一个表，按照权力大小以及帮助我们的程度，决定礼金多少。网上现在流传的那份送礼表格，恐怕就是这么来的。现在莆田系一出事，人们就喊着让卫生部门去查医院，为啥不让去查查卫生部门呢？

医院都会装修数量不等的豪华病房，主要为官员及其家属服务。同样按照权力大小，他们可以享受从打折到免费不等的待遇。有些关系户，我都可以拍板免费。为了表示尊敬，我会代替导医帮他们跑上跑下。

除了卫生部门，其他凡是有业务管理关系的部门，都得送礼。媒体和记者也是大头，不安置好媒体，光负面新闻你就受不了。媒体那厢花钱到位，有病人投诉他们就不会理，即使偶尔有报道出来，也会很快删除。

部分老板特别注意跟当地党委机关搞好关系。我曾有个老板，花了很多钱买日报的版面，报道我们医院搞党建的成绩。他们自己也会弄个政协委员，优秀青年啥的称号，有机会再搞搞慈善，多一层体面的身份，就多一层保护色。

干这行确实很赚钱。我的第一个老板，2007年装修，2008年开业，截至2010年，旗下就多了另3家医院。

渗透：莆田系是官员的好伙伴

几天来，我看到网上不少揭批莆田系的报道，从我的了解，新华社（瞭望东方周刊）那几篇写得最到位，其他很多都道听途说。比如说那个莆田系的谱系表，就搞错很多地方。有三家并列的集团，幕后其实是同一个老板，而这个老板持有的其他两家集团没有被列进来。

还有一家网站，弄个网页让人们查询所在城市的莆田系医院，错没错我不知道，但漏得太多了。我当年入行的那个城市，只是一个小地级市，莆田系医院都不下十家了。

媒体目前知道莆田系开诊所，承包科室，开办医院，并不太清楚莆田系跟地方政府的合作，已经到了外界难以探知、无法想象的地步。媒体曝光的几个形式，都是明的，也是过去二十多年莆田系发展的路子，现在玩得更大。

先说承包科室，在不少地方的人民医院等公立医院，一些科室早就被打包承包出去，外界根本不知道；再说开办医院，其实莆田系很不喜欢新开医院，更喜欢承包一些有合法资质的医院再包装，比如以前的厂矿医院，还有部队和武警的医院，事实上一些部队医院无论性质和水平，都类似于厂矿医院，但它们公信力高，地方上又不太敢惹，所以很受莆田系青睐。这些本来应该破产或已经破产的医院，就这么偷偷摸摸莆田化了。

最后重点谈谈新形势，莆田系之所以被纵容，主要因为地方政府和有关部门的纵容。还有个背景是，莆田系的项目和资金投入，也会成为官员们招商的政绩。我知道中部某省有个地级市，公立妇幼保健院几十亩地的新园区，领导就直接让莆田系接手，牌子还挂妇幼的，老百姓又没知情权，不可能知道呀。可是领导做的也有道理，这几十亩交给公立医院，他们不可能经营好。

莆田系能活动到什么地步？他们买的一些公立医院，莆田系雇的院长如果需要在卫生系统挂一个公务身份，地方政府都可以解决。不要说国家禁止这个禁止那个，国家禁止的东西多了去，不必太认真吧。

莆田系归根结底旨在谋财，害命都是无意附带的。只要他们不伤害地方领导的利益，反而让后者入干股、发好处费，谁会置他们于死地？医疗行业的乱象，不独私立医院，私立医院的乱象，又不仅仅集中在莆田系。大家讨论这些问题，都尽量客观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