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nagershare:想想子牙当年,80高龄才进入事业高峰期。也就觉得48真不算什么了。

即将到来的猴年,是我的本命年。从此往后,每天清晨面对镜子,我所要抵抗的衰老,不仅仅是松弛的容颜,更是日渐麻木的灵魂。

1.

1990年,由三毛编剧的《滚滚红尘》公映,主角是一水的港台明星,林青霞、秦汉和张曼玉,影片口碑不错,一举斩获金马奖八项大奖,创最高得奖纪录,但票房一般,大概是情节太过清淡含蓄之故。

第二年的1月4日,48岁的三毛在台湾荣民总医院病房内用丝袜自缢,告别滚滚红尘。在最后一封信中,她对年轻的情人说,“在敦煌飞天的时候,我要想你。这次我带了白色的那只小熊去,为了亲它,我已经许久不肯擦上一点点口红,可是它还是被我亲得有点灰扑扑的。如果我不回来了,要记住,小熊,我曾经巴不得,巴不得,你不要松掉我的衣袖,在一个夜雨敲窗的晚上。”

1976年,经济学家吴敬琏蜗居于北京师范大学的一栋大筒子楼里,一家四口人挤在一间14平方米的斗室。他每日写作的固定位置是双人床的床沿,在床上垫了一块三合板做的象棋棋盘,稿纸放在上面,人半蹲半坐在马扎上,勾着头在那里,因此得了严重的颈椎病。

这一年秋天,吴敬琏上街骑自行车,在三里河一带,迎面撞上一位同事,那人一把将他抓住,对着他的耳朵,用抑制不住的嗓音颤抖地说:“中国最坏的那些人已经垮台了。”两人喜不自禁,当街相拥。两年后,中国改革开放,48岁的吴敬琏才开始属于他的、真正的学术生涯。

48岁那年,有的人生繁华落尽已经结束,有的人生枯枝焕发才刚刚开始。

2.

苏轼是44岁被贬到黄州的,48岁时离开,这期间他写下了一生中最优美的诗词,包括那首国民版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他自称老夫,头发也应该已经灰白了,“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他在一块朝东的坡地上躬耕,因此自称“东坡先生”,日子看上去挺惬意。他心爱的小妾生下一个长得像小白猪一样的可爱儿子,可惜不到一岁就去世了,这让他很伤心。

他这个人在朝时喜欢阔谈时政,因此结下了很多恩怨,但是在具体的实务上,他好像又兴趣不大。在黄州时,他隔三差五就跑到近郊的宝山寺,要么独自焚香静坐,要么跟和尚们斗斗机锋。“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一阙《定风波》,正是他在48岁时的春天写下的。

无论是“大江东去”,还是“一蓑烟雨任平生”,大概都是人到中年时的心境写照,世事悲喜,如江水烟雨扑面而来,盼也盼不来,躲也躲不过。有一天,他外出喝酒,回到自家宅屋的时候已是午夜,“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已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帐听江声。”

一个48岁的老男人醉眼惺忪地斜倚在家门之外,流着哈喇子随口诌下一段文字,就晃晃悠悠地流传了900多年,三十来个字里,居然冒出两次“已”,他不计较了,大家便也不计较。

3.

上一个本命年的时候,我告别了体制,决定把时间还给自己。我去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待了三个月,白天在租住的学生宿舍里写字,傍晚独自一人去哈德逊河畔散步。我最喜爱的沃尔特·李普曼年轻时常常在这里跟好基友们高谈阔论,指点“美国时代”。而我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国家正经历一场类似的经济崛起运动,而在思想上,我们显然要拘谨得多。

我决定写一部书,描述正在进行中的企业变革,它需要大量的史料和实地调研,出版的时间起码要在四年后,谁也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值得投入。我打越洋电话给老同学,他刚刚从广州北上,正雄心勃勃地打算办一份财经日报。听完我的计划后,他说,“能写这本书的人,全国不超过五个,我们都很忙,就你空,还是你写吧。

从一个本命年到下一个本命年,对我而言,是一本书接着一本书的接力赛。

两本《激荡三十年》、两本《跌荡一百年》、《浩荡两千年》、两本《大败局》、《吴敬琏传》、《历代经济变革得失》、《把生命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还有已经进入最后审校的《腾讯传》,期间加上一场轰动知识界的著作权官司,我被认定是一个可耻的抄袭者。

时间是一个不动声色的博弈对手,它出一张牌,你可以跟,也可以pass,游戏永无止境,表现如何、快乐与否,旁观者说了全都不算,是否继续、何时离场,完全在于你的此刻心境。

4.

第一个本命年,你是一个少年,对世事懵懂不知而无所畏惧。林黛玉在那年进了大观园,第一次见到贾宝玉,两小相嘻,以为望见前生。在塞林格看来,十二岁就是一群在麦田里游戏却不知危险所在的少年,“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

第二个本命年,你是一个青年,开始任性地决定自己的命运。项羽在那一年起兵反秦,鲁迅在那一年弃医从文,海明威鬼混于巴黎的各色酒吧,开始写《太阳即将升起》,如烟花般开放的张爱玲感叹“出名要趁早”,她在那一年遇到了让她低到尘埃里的胡兰成。

第三个本命年,你还是一个青年,却觉得时间已成为敌人,你开始变得迫不及待。拜伦在那一年写完《唐璜》,他赶赴希腊决心亲自当一回英雄,瞬即急病而亡。马云登上了《福布斯》的封面,他说我要改变世界。那一年,比尔·盖茨已经是世界第二富有的人,他被问及“您觉得您的人生中最宝贵的能力是什么”, 他的回答是“focus”(专注)。

第四个本命年,你已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中年人。你如蚕一样地吐出了很多的丝,它们终于将你包裹,让你自成宇宙,动弹不得。在这样的年纪,你大概已经明白三件事情了,第一,你是一个怎样的人,有哪些事情是能够做到的,又有哪些是不能做到的;第二,你生活在一个怎样的公共圈层里,你对谁负责,谁对你负责;第三,你应该已经学会了选择,你会说“是”,更重要的是你会说“不”。

你已经长成了应该长成的那个样子。它也许是你愿意看到的,也许是你不情愿的。但无论如何,平庸和安于现状成为生命体上的外衣,它们与你的肌肤和骨骼融为一体,难分难解。从此往后,每天清晨面对镜子,你所要抵抗的衰老,不仅仅是松弛的容颜,更是日渐麻木的灵魂。

在这一年,你可以用丝袜了断自己的生命,也可以继续在象棋板上写重要的论文,你可以唱“大江东去”,也可以醉倒在自家门口。接下来的岁月,还会有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希望还有第八个本命年,其实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戏剧性了,如果你还要继续反抗,那么,它不是世界,而首先是你自己。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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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晓波
来源:吴晓波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