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时候，这个世界的男人和女人在一起谈论蘑菇。他们有那么多可谈的，爱慕、思念和渴望，却谈论蘑菇。也有些时候正好反过来，他们带着彼此的怨恨、乏味、厌弃，却也一起谈论着蘑菇。

然后没有理由地守着一个不爱的人，或者离开一个爱着的人。

在公众号“一枝阁”（一个有自己独特气质的公号）里，我看到了一段文字，来自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

在列文的庄园，一男一女相遇了，两个孤独、忧郁的人。他们相互间有好感，暗中希望能将两人的生活结合到一起。他们只等着能单独待在一起的机会，以互相表白。有一天他们终于在没有第三者的情况下同处一个小树林。他们在那里采蘑菇。两人内心都很激动，一言不发，知道时机来了，不要让它溜走。当时他们已经沉默了很久，女人突然开始说起蘑菇来了。这完全是“违背她的意愿的，意想不到的”。随后，又是一阵静默，男人掂量着字眼想表白，可是他没有谈爱情，“出于一种意想不到的冲动……”他也跟她谈起蘑菇来。在回家的路上，他们还在谈着蘑菇，一点办法也没有，心中充满了绝望，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永远都不会谈到爱情了。

回去之后，男人对自己说，他之所以没有谈爱情是因为他死去的情妇，他无法背叛对她的追忆。但我们清楚知道：这并非真正的理由，他找它出来只是为了安慰自己。安慰自己？是的。因为失去爱情总得有个理由。如果毫无理由地失去，那是无法原谅自己的。

这段非常美的小片段仿佛是《安娜·卡列尼娜》最伟大的成就的一个缩影：即表现人类行动无因果关系的、不可预知的、甚至神秘的一面。安娜去火车站不是为了自杀，她是来找沃伦斯基的。她没有作出决定就卧轨自尽了。应当说是决定抓住了安娜。决定突如其来的抓住了安娜。……跟那位想谈爱情却谈起蘑菇的男人一样，安娜是“出于一种意想不到的冲动”才这么做的。

……

话在被说出嘴之前，好像会遭遇一次强烈的气流冲撞，冷淡变成善意，善意变成恶狠狠，恶狠狠却变成了客气的寒暄。

我经常困惑于这个问题：为什么越是有情意的男人和女人，越是不咸不淡地说着违心话，越是毫无感觉的人，却在热烈地表达爱。

很难说这是意想不到的冲动，还是编织在压抑生活里的必然。埋住自己的心意，好像又痛苦又让人上瘾。不说出心里的感觉让人委屈，爱没有表达，恨没有宣泄，都带来强烈的失落感，因此，在两个看上去亲切交谈的人心里，各自发生了一次未被对方发觉的委屈。委屈有时候强烈到像在心里刮起一场风暴来：而内心的剧烈挣扎和外表强行表现出的镇静，会共同构成一种独特的“强忍疼痛的快乐”。

这种内心戏，会变成平常生活里难得的巅峰体验。无需成为韩剧的主角，我们就好像大汗淋漓地经历了一次生死离别，然后各怀着各的心思，平静地道别。

然后不久之后，我们跟另一个人再去谈论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