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事情,长大就懂了

1863年,雷诺阿和莫奈在巴黎,不晓得自己将来会成为不朽的传说,只是安心过穷日子,画画。那时节的年轻学生,穿衣打扮大多是波希米亚风——换句话说,吉普赛人似的,以不羁为美。但雷诺阿后来描述说,莫奈的打扮却很布尔乔亚情调;虽然穷困,却打扮得像花花公子。

“他兜里一毛钱都没有,却要穿花边袖子,装金纽扣!”在他们穷困期,这衣裳帮了大忙。那时学生吃得差。雷诺阿和莫奈每日吃两样东西度日:一四季豆,二扁豆。幸而莫奈穿得阔气,能够跟朋友们骗些饭局。每次有饭局,莫奈和雷诺阿俩人就窜上门去,疯狂的吃火鸡,往肚子里浇香贝坦红葡萄酒,把别人家存粮吃罢,才兴高采烈离去——雷诺阿后来对他的女儿说:

“那是我人生里最快乐的时光!”

许多事情,长大就懂了

那时节,他们的思想比造型更叛逆。他们上着学院派的课,却讨厌学院派,讨厌安格尔,讨厌安格尔规定的素描套路,对安格尔推崇至极却已过世了三个半世纪的拉斐尔也不那么敬重。安格尔认为绘画以素描和线条为基础,于是雷诺阿索性不用线条。

十三年后,雷诺阿完成了传奇的《煎饼磨坊的舞会》,这幅乐观动人的画描述了欢乐的人群和节日的美丽,而最核心的部分则是:阳光落在回旋的人群身上时,节日服装的鲜艳色彩如何悦目混合。近景的人物脸上光线斑驳;而越往远处去,形象就越来越隐没在阳光与空气之中。

当然,全画都没有线条勾图。

又六年后,莫奈去了诺曼底,而雷诺阿终于去了趟意大利,看到了拉斐尔的原作。41岁的他忽然幡然醒悟,觉得自己一直误会了拉斐尔。从那之后,雷诺阿开始用线条作画了。

1900年,刚19岁,在马德里受了美术教育的毕加索,给朋友写信说:“让高迪和他的圣家堂见鬼去吧!”

那时节,48岁的高迪已经确立了他的风格:对材质的想象力。对材料和色彩的感觉。铁装饰。抛物线穹窿。循环不停的门脸。动态空间。他的作品遍及巴塞罗那。而毕加索正准备加入巴黎的社交圈。他在1901年进入蓝色时期,那时他喜欢西班牙画家格列柯,喜欢拉长形体与阴惨颜色。

十六年后的1917年,毕加索去了意大利旅游后,从此,他也开始做一些曲线柔和、暖色调的作品了。他没有明说,但罗伯特-休斯认为,毕加索中后期,明显受了高迪相当的影响。约翰-理查德森则认为,毕加索不喜欢高迪,一半是年少气盛,艺术观点冲突,一半是1900年,高迪对巴塞罗那的进步青年艺术家不信任,毕加索觉得自己受了排挤,满心愤懑。

明清之际大师傅山,少年时学赵孟頫书法,后来明亡清兴,傅山仇恨满清,连带对当年屈身事元的赵孟頫不爽起来,就说他极不喜欢赵孟頫,鄙薄其人,于是厌恶其书法,痛恨他书法浅俗如无骨。又过些年,傅山心情变了,于是写:

“赵厮真足奇,管婢亦寻常。”

他到底还是对赵孟頫,重新表达了佩服。

说回我们这一代人。许多人少年时,课堂上学鲁迅,学老舍,学朱自清,被语文老师逼着分析词句中心思想,恨极了语文课,连带鲁迅们也遭殃。许多人想起鲁迅先生,便觉得他只写《孔乙己》这么阴暗的小说;想起朱自清先生,就觉得他只有词采华美的《荷塘月色》。要到多年之后回忆起来,重新翻阅,才发觉这老几位的妙处,尤其是朱自清先生《背影》,非有阅历者不能通透。然后深叹少年经历,真不足了其深意。

世上事大多如此。年少气盛,眼光锋锐,却总不免狭窄,对自己喜欢的东西便生死以之,不喜欢的便不遇原宥;到得年长,看得多了,才品回以前没领会的妙处。类似的弯路,雷诺阿、毕加索、傅山也都走过。一个年纪有一个年纪的阅历见识,少年叛逆期自然眼高于顶,看到自己不顺眼的便不爽。其实也无所谓。

《倚天屠龙记》里,张无忌离开冰火岛前,谢逊曾逼迫他背下许多武功要诀,还说“虽然你现在不懂,但先记着,将来总会懂的”。

许多东西未必需要喜欢,少年气盛,目下无尘,桀骜难免。阅读游历,其实也不为都记下来,只是留个印象,在心里生根。日后触景生情,总会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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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佳玮
来源:张佳玮写字的地方